垂直活着,水平留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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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闻声失踪了。 早晨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俩人还难得拥抱了一把,结果骆闻声这一出门,就再也没有回来。 他年纪大了,腿脚都已经有些不方便,又一身病痛。老伙计们都很着急,怕他出意外。大家一起帮着余诺,找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却都没能找到。 余诺报了警,警察说,依着他们的经验,骆闻声大概率是离家出走了。 “他是你什么人?”警察问。 余诺说:“是我的爱人。” 警察愣了一下,显然对他们这对年纪相差很大的情侣很吃惊。 余诺便说:“我有不老症。” 警察这才了然。 不老症,是一种奇异病例,全国已经有十几例了,得了这种病的人,会突然停止生长,成为冻龄人,永远都不会老。就连医生也都找不到合理的解释,也无法治疗。很多希望青春不老的人,也曾花费巨资想得这个病,却也无计可施。 余诺确诊得了这个病的时候,已经和骆闻声在一起三年了。那时候情烈爱浓,自然不舍得分开,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他们如今已经六十七岁,本来同龄的两个人,一个已经是花甲老人,一个依旧维持着二十来岁的模样,头发乌黑,唇红齿白——不管他怎么往老里打扮,皮肤骗不了人,眼睛清亮,皮肤白润紧致。 其实在这几年,俩人感情便不如从前亲密了。偶尔对视,骆闻声都会不自觉地将头扭过去,面上露出几分窘迫来。 一起出门,外人总以为他们是爷孙俩。 骆闻声是当老师的,头发白的早,前年生了一场病,开始忘东西,年轻时候强健的体魄也抵抗不了岁月的侵袭,刚直的脊背也有些弯了。可他性子倔强,家里的活依旧全包,不让余诺干一点,退休以后更是天天一大早就爬起来去晨练,手机定了闹钟,一顿药都没落下过,说要再陪他二十年。 消失的那天早晨,他还一大早扫了门前的落叶,出门给他带了酸菜包子和甜豆浆回来。 这样一个人,说走就走了,只言片语都没有留下。 余诺满世界找,找了半个月,终于在骆闻声的老家找到了。 他老家有房子,都快要拆迁了,老的不能住人。余诺不过是抱着试一试的念头过去看了一眼,结果就隔着破碎的玻璃窗户看见了倒在地上的骆闻声。 他踹开窗户就跳了进去,动作略有些机械,叫道:“骆闻声!” 他将骆闻声扶起来,骆闻声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嘴唇都是有些干裂的了。他颤抖着摸了一下骆闻声有些皱纹的脸,和他即将要涌出的眼泪一样,还是温热的。 骆闻声就睁开了眼睛,笑出声来,一笑脸上的皱纹更多,说:“骗到你了吧?” 余诺气极,将他撂下,骆闻声“哎呦”一声撞到地上,余诺赶紧又将他扶起来,说:“活该!要你装死!” 老房子冷的很,余诺见他脸色不大好,就帮他收拾了行李,领着他回来了。一路上余诺都没说话,这倒有点不符合他的作风,骆闻声预想的反应要比这激烈很多的。 他便问:“你生气啦?” 余诺冷着脸开车,骆闻声说:“我这不是让你提前练习练习嘛。总有一天,我会突然死了,不见了,多练习练习,真到了那一天,你也不至于太难受啊。” 余诺闻言忽然踩了刹车,车子停在路边,他就趴在反向盘上哭了起来,看起来特别伤心。这么伤心,也不符合他一贯的作风,以至于突然看他哭的这么厉害,骆闻声都后悔了。
骆闻声还是乐此不疲,隔三差五便要装死一次。余诺下班回来,经常看到他在装死。 他强烈怀疑骆闻声是受了那个日剧的影响。他有次刷微博,刷到一个日剧,叫《每天回家都会看到我老婆在装死》,他当做搞笑视频给骆闻声看了,没想到骆闻声就照葫芦画瓢。
只是那个日剧是喜剧,他们家上演的却是悲喜剧。 死是假的,但掺杂着几分真,来自未来的真。 他看着倒在地上装死的骆闻声。 骆闻声装的那么像,像真死了一样。尽管明知道他是装的,每次看到还是都会很揪心。 好像未来某一天他回到家里,就会看到这样的骆闻声,不是装死的骆闻声,而是真的死掉了的骆闻声。 他感觉心口发痛,却要装作不耐烦地踢一脚,说:“赶紧滚起来。” 骆闻声马上爬了起来,抹掉头上的血,说:“这次像不像?” 余诺已经表现的很淡定,说:“无聊。” 骆闻声一个姿势躺久了,身体有点僵硬,一瘸一拐地去浴室清理。余诺拿了拖把拖地,已经掉不出眼泪,表情木木的。 他有时候会想,骆闻声为什么要这么做。 大概就是想要多爱一会,骆闻声是个偏执狂,他也是。 骆闻声进浴室很久了也没出来,他有点担心,就进去看,结果见骆闻声已经有些瘦削佝偻的身体,坐在浴室里,眼睛通红。 余诺弯腰将地上的喷头捡起来,关掉热水,说:“起来擦擦。” 骆闻声却起不来了。 他在浴室滑倒了,摔到了腰,起不来了。 大概一个人在浴室里努力了很久,热水将整条腿都烫红了。 余诺将他送到医院,住了半个月的院,吃喝拉撒都要管。他知道,他和骆闻声的缘分要尽了,想多为他做一点是一点。 骆闻声表示出极大的抗拒,尽管知道骆闻声不会听进去,他还是说:“都老夫老妻了,我又不嫌弃你。” 骆闻声摆了摆手,说:“我嫌弃我自己。” 余诺垂着头不打算作声,收拾东西,准备带他出院。 出院以后没多久,他回到家里,发现骆闻声不在家。 住了几十年的家,收拾的再干净整洁,也有人的气息,那是细碎的生活气息,弥漫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可是那天他回来,却明显觉得家里空了。 骆闻声又不见了,这一回给他留了一封信,是真的走了。 “我还是接受不了在你面前衰老的样子,也不想你看着我死。” 说了那么多,还是谁都不能说服谁。 余诺当然不能这么轻易放手,他千辛万苦,终于还是在车站抓到了要上车的骆闻声。 骆闻声佝偻着腰,颤颤巍巍地说:“你干嘛要这样,我信里不都说清楚了。” 余诺说:“我让你走,你让我最后好好看看你,就放你走。” 老了以后,骆闻声便抗拒拍照了,家里连他一张现在的照片都没有。 两人对视。余诺看着对方苍老的面容。骆闻声的眼睛还是那么亮,和高中刚认识的时候一个样。 后来他发现原来不是眼神亮,而是眼里涌出眼泪来了。 眼泪顺着他脸上的皱纹往下流。在一起一辈子,他还是头一次见骆闻声流眼泪。 他不忍再看,怯生地说:“走吧。” 骆闻声佝偻着腰,拉着行李箱上了车,消失在他眼前。
长生不死,也未必是一件好事。长生不死的人,都不该爱人。他送走了父亲母亲,也送走了自己的爱人。所有他爱的人,最终都将离他而去。 余诺回到家里,坐在夕阳照耀的阳台上,用手机放了一曲《喜帖街》。 这是骆闻声年轻的时候特别喜欢的一首歌。谢安琪原唱,陈奕迅后来有翻唱过。 “好景不会每日常在 天梯不可只往上爬 爱的人没有一生一世吗 大概不需要害怕 忘掉爱过的他 当初的喜帖金箔印着那位他 裱起婚纱照那道墙 及一切美丽旧年华 明日同步拆下。” 余诺垂在膝盖上,半天都没有起来。 余诺一个人过了十年,最后在一家疗养院找到了骆闻声。 但是骆闻声已经患了老年痴呆症,流着口水,说话不清楚。疗养院的医护人员对这样无亲无故的老人照顾的也很不上心,他身上都生了疮。 余诺在骆闻声跟前蹲下来,闻着他身上的老人味,轻轻唤了一句:“骆闻声。” “我是余诺。” 骆闻声勉强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憔悴而瘦削。 骆闻声已经快要八十岁了。余诺握着他苍老的手,这双手年轻的时候修长刚健,如今像是枯树枝一样。 但是是温热的,生命的热度。 他将骆闻声接到了家里,曾经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的家,如今已经面临拆迁了。家里的一切陈设都保留着骆闻声走的时候的样子,但骆闻声却认不出来了。 家里又有人气了,余诺也把工作辞了,专心照顾他,给他洗澡,陪他晒太阳。天气晴好的时候,两个人一起坐在阳台上看夕阳,听《喜帖街》。 “忘掉砌过的沙 回忆的堡垒 刹那已倒下 面对这浮起的荒土 你注定学会潇洒 阶砖不会拒绝磨蚀 窗花不可幽禁落霞 有感情就会一生一世吗 又再婉惜有用吗” 恍然回到高中他们初相识的那一天,他啃着包子,背着书包慌里慌张地往学校跑,拐弯的时候一辆自行车来不及刹车将他撞倒在地上。胳膊磕得生疼,包子也掉落在地上,他爬起来,就看见骆闻声伸过来的那只手。 十七岁的骆闻声,青春阳光,眼神明亮。 骆闻声死的那天,忽然清醒了。那天清晨,余诺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忽然感觉有人在拍他。他睁开眼睛,就看见了眼含热泪的骆闻声。 骆闻声脑袋清楚了,可说话还是不清楚。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余诺,轻唤了一声:“诺诺。” 哆哆嗦嗦的嘴唇抖动着,褐色的瞳孔蒙上了一层水雾。 余诺知道,就是这一天了。 他爬进骆闻声的怀里。骆闻声身上香香的,和从前一样的沐浴露,薄荷味的。骆闻声年轻的时候很爱干净,这是他闻了几十年的味道。 骆闻声抱着他,时间静默地流淌。骆闻声忽然剧烈喘息了起来,像是喘不过气来,余诺抓紧了他的衣服,却不敢看他,细声地喊:“骆闻声,骆闻声。” 骆闻声死的时候很难受,余诺跟着他一起死了一回。恋爱时的很多画面如雪片一样纷纷落下,像是一场欲抑先扬的悲喜剧,落幕时结局却只剩他一人。余诺只觉恍惚,原来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彻底分别是如此轻易,不费力气,像水滴下又蒸发。
后来余诺一个人过了一年又一年,世界一天一个变化,许多年以后,已经是沧海桑田。国内在顺应了国际趋势以后,同性婚姻终于合法,合法的那一天,国内同志许多都涌着去结婚。他一个人在民政局外头的花坛上坐了大半天,看着他们一对对幸福地进去又出来,手里拿着红本本。 犹记得,他和骆闻声在一起的时候,骆闻声也常说,不知道咱们国家什么时候同性恋也能结婚,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等到,如果等到了,别管七老八十还是多大,只要腿脚还能走,俩人就要跑去登记。 做真实的夫妻,法律承认的夫妻。 如今可以结婚了,但骆闻声已经不在了。 总是太迟。 拥有不死之身的余诺在骆闻声死后,他又一个人过了很多很多年,一代又一代人的死去,他的名字也换了好几个。在未来的某一天,科技发达了,电视新闻上说,时空穿越已成现实。 每个人都可以通过科技手段,魂穿到过去自己生活过的任何一个年代。只是花费很多。 不过他活了许多年,攒了很多钱。余诺收拾好自己和骆闻声的家,关上门,去报名参加。 审批很快就下来了,只是工作人员告诉他说,时空穿越有很多必须要遵守的法则,比如不可以干扰过去,必须要依照原有的轨道……当然也不是事无巨细全都要按照历史来,只是小的偏差可以忽略不计,但大的人生选择,不可以有任何改变。 不然干扰了过去,也影响了现今时代的你,代价不可估量。 “还有就是,我们现在的穿越技术还不成熟,穿越过去以后,就很难回来,这也意味着,你穿越到过去哪个时间段,就要从那个时间段开始,重新活一遍。” 余诺是最平静的客人,说什么他都点头,不像其他要参加这个项目的人,总是犹豫再三,考虑得失。他好像已经习惯了一样。 余诺是孤儿,无父无母,从记事起父母就不在了,没什么感情,小时候在叔叔家过的也并不快乐,要问余诺最想穿越到的时间,当然是和骆闻声相遇的那一年。 骆闻声就像是他的救命稻草,在他出现前的十几年,和他消失后的很多个十几年,都没有什么值得他花上半辈子的积蓄去重温的回忆。 他躺到了一个封闭舱里,隔着玻璃看见外头的工作人员忙忙碌碌,倒计时响起来,他就闭上了眼睛。 三,二,一。
像是做梦一样,在强烈的不适和疼痛中,灵魂和肉体似在分离。余诺闭着眼睛,似有热泪滋润他的眼球,漫长的黑暗过去后,他只感觉到眼前一亮,十六岁的他站在包子铺前头,老板说:“小伙子,发什么愣呢,你的包子。” 余诺赶紧接过来,寒冷的冬天,呵出的全都是白汽,只有手里的热包子烫人。他吃了一口,拿着包子就快步朝学校跑。 他不是急着跑到学校去,他是急着跑去和骆闻声重逢。 他奔跑着,穿过一条又一条熟悉的街道,一处楼房上飞起一群鸽子,周围两三个同样急着往学校跑的学生,穿着他最熟悉的校服。 就是这里了,就是这个十字路口。 他激动得厉害,眼泪都要涌出来,奋力地朝前一跃。 随即便被一辆自行车撞倒在地上。 胳膊磕得生疼,包子也掉落在地上,他爬起来,就看见一只手朝他伸了过来,大概是眼睛湿润的缘故,他似乎一时看不清,就看见面前模糊的站着一个人,问道:“同学,你没事吧?” 十七岁的骆闻声,青春阳光,眼神明亮。 这是他平生第四次见到十七岁的骆闻声。 多么可怕的,自虐的执念。豪饮鸩酒,只为止一时的渴。可谁说夹杂着玻璃渣的糖如何不是甜滋味,他只是很想骆闻声,想得难舍难分。 这个世界上最难过的是莫过于,还爱着,但也清楚地认识到,不能再爱下去了。余诺什么都知道,也知道结局会是什么,可他却不能有任何的更改,因为他任何和历史不同的选择,可能都会影响未来的他,而未来的他一旦受到影响,那穿越到过去的行为也可能会不再存在,这是历史穿越的蝴蝶效应。
如同小说写好的既定结局,几十年后余诺再一次面无表情地看着倒在地上装死的骆闻声。 骆闻声装的依然那么像,和真死了一样。 未来某一天他回到家里,就会看到这样的骆闻声,不是装死的骆闻声,而是真的死掉了的骆闻声。 余诺抿了抿嘴唇,目光苦涩却坚毅,装作不耐烦地踢一脚,说:“赶紧滚起来。” 骆闻声就爬了起来,抹掉头上的血,笑着说:“这次像不像?” 余诺瘪了瘪嘴,说:“无聊。” 按理说,人的一生这样漫长,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应该都是记不清的,可是他都记得很清楚。其实他也没有必要事无巨细地全都按着历史来,小的偏差也影响不到什么,可他像是在演电影一样,背着自己的台词,走着自己的台步。 骆闻声爬起来去浴室洗掉自己身上的血污,却半天都没出来。余诺知道,他摔倒了,在浴室里爬不起来了,热水烫着他的大腿,他等会进去,会看到摔到了腰的骆闻声无措而苍老的模样。 热水烫的好像不是骆闻声,而是他的心。 到底,他在做什么。 余诺在许多次的轮回里,这样问自己,他在做什么,比执意要维持自己尊严的骆闻声还是固执的,偏执的,病态的,在追逐什么。 他最后拥有的,也不过是一坛骨灰,若结局是注定的,过程是否还有意义。 余诺在车站捧着骆闻声的脸说:“我让你走,你让我最后好好看看你,就让你走。” 骆闻声看着余诺,眼神很亮。 不是眼睛亮,是眼睛涌出眼泪来了。 这样一生又一生地循环,于余诺和骆闻声两人来说,都是一场刀尖舔蜜的过程。这是余诺的执念,但于骆闻声来说, 是不是有些公平呢。 骆闻声第十次死在他怀里之后,办完了骆闻声的丧礼, 他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晒太阳, 听着《喜帖街》里唱,“忘掉有过的家,小餐台沙发雪柜及两份红茶,温馨的光境不过借出,到期拿回吗,等不到下一代是吗”,像是个活死人。 一本书重读一遍会有新的感悟,但不会有新的结局。余诺觉得自己太累了,快要爱不动了。每次都随着骆闻声死一次, 然后用几十年的光阴存蓄能量,然后才能再一次站到骆闻声面前。 人生漫长,算起来,其实痛苦的时间比幸福多。 真的值得么?余诺瘫在椅子上,望着满天的晚霞。 余诺想要终止这样的循环,这世上男人那么多,他长的又不丑,想要再找一个,也是很容易的。 新时代了,他和骆闻声在一起的时候,同性婚姻还不合法,几十年过去了以后,同性婚姻已经和异性婚姻一样寻常,民众的思想也进步了,就算是相亲的,也有很多同性。 他就在一家婚姻介绍所上传了自己的资料,上传完了以后,在桌子上趴了很长时间,需要不断地做自我工作,他这不是在背叛,他只是想让两个人都解脱。 没两天婚姻介绍所的人就联系他了,说已经帮他物色了好几个相亲对象,如果他有意愿的话,周三就可以安排一次相亲。 余诺欣然答应了下来,随即去商场买新衣服。 他都很多年没好好打扮过了,日子过的有些颓废。到了商场买了新衣服,又去做了个发型,看看镜子里,还是正年轻的自己。 在骆闻声已经化为白骨的时候,他还是青春模样。 余诺穿着新衣服,立在穿衣镜跟前,下定决心地扣上了领口最上面的扣子,前往约好的地点。 一路上竟出了很多汗,他没有打车,选择步行。好像慢一点,会给自己更多的机会来反悔。 事实上他真的在反悔,走一会停一会,纠结的很。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他看到了一对年轻的男孩子,大概二十来岁,搭着肩膀从他身边走过,像朋友,也像恋人,那高个的男孩,身高和体型都很像十七岁的骆闻声。 他快要纠结死了,走走停停,约定的地点就在眼前,对方打了电话过来,问:“你到了么?” “快到了。” “我穿黑色夹克,这边店里没什么人,你进来一眼就能看见我。”对方声音很温和。 “好。” 余诺站在拐角,只需要再走几步,转过弯,他就能透过玻璃窗,看到他要相亲的男人。 这是他人生的第一步,他或许会从此迎来新的恋情,不用再一遍一遍地回去找骆闻声了。他知道人心,只要一个人愿意敞开心扉,没有谁会永远爱不上第二个人,他可能会遇到比骆闻声更帅,脾气更好,他或许会爱这个男人,超过爱骆闻声。 骆闻声从此成为过去。 余诺心跳得厉害,说不好心里是什么滋味,像是在出轨。 明明骆闻声已经死了,他去尝试接受新的恋情,却感觉像是在出轨,多可笑啊。 他在街角抽了两根烟,不甘心地闭了闭眼,跟对方打了个电话过去:“对不起啊,我突然有点事,去不了了。” 对方脾气很好,竟也没有生气,说:“那很可惜,我看了你资料,还挺喜欢你的。” 余诺挂了电话,开始往回走,仿佛多往前走一步,看到相亲对象的脸,他对于骆闻声的背叛,就多一分。 多可笑啊他,怎么这么可笑。余诺一边走,一边哭,然后飞快地跑了起来,他就是个飞蛾扑火的神经病,现代社会,找不出第二个像他这样的人。 像是他回到十六岁那一年,跑的飞快,去迎接骑车而来的骆闻声。 人不能筋疲力竭了又画地为牢。就再给他和骆闻声一个机会吧,他一个人再坚持过下去,或许十年,二十年,一百年,医学上总会攻克了这个难关,或许他可以不再长生,和骆闻声一起老,一起死。 只要不放弃,总是有希望的吧。 万一他放弃了,结果没过多久,他的难题就解决了呢,那岂不是相当于他放弃了和骆闻声的爱情。骆闻声本来可以找个正常人在一起的,他为自己付出了一辈子,受着那么大的煎熬。一个正常人,拥有的爱情也不过那么几十年,他已经拥有过了,他应该知足。 余诺胡乱地想着,好像又突然有了一个人再活几十年的勇气。
余诺一个人又过了二十年,二十年以后,科技和医学依旧在飞速发展。可他所想要解决的问题,却一直都没有得到解决。
反而他自己生了一场病,差点死掉。不会老的人,也会死。 因为不会老,他基本上过几年便要换一个工作,十几年便要换一个城市,倒不是怕被别人发现,只是不想被当做异类。过去的朋友也不再联系,时间久了,连友情也懒得再去经营。他经历了太多生死离别。 他一个人去挂号,一个人去输液,现代科技发达,几年不去医院,很多流程都和以前不一样了,他有着年轻人的身体,却有着一个苍老的灵魂,突然感觉自己和社会脱轨了,过的很吃力。 从医院回来以后,在家里睡了一天,他一个人躺在床上。房间黑漆漆的,只有窗外露着一点微光,那一瞬间忽然想有个人陪着他,无所谓爱或者不爱,有人陪着他,生病了不用怕,也不用担心死了没人知道。 可是再找一个,如果对方只是玩玩,他生病了,又怎么会真心照顾他;可如果对方真心爱他,岂不是又一个骆闻声。 真不该活这么久,该在时空穿越发现以前就死了。 时空穿越出现以后,他就不舍得死了,一边可以不断穿越回过去,重温和骆闻声在一起的日子,一边开始对科技和医疗有更多的期待,期待着或许有一天,他能和骆闻声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或许他到死,都等不到这一天。那这重复的几辈子,长达数百年的坚持,又有什么意思。于他不管是甜或苦,都是他自己的选择,无所谓怨谁,可是对于骆闻声呢。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骆闻声或许会遇到一个普通人,过幸福又普通的一生。 这样想一想,反倒是他害了骆闻声。 骆闻声如果遇到的不是他,或许更幸福呢。和他相伴几十年,大概有一半的时间,骆闻声都说不上快乐吧。中年出柜的痛苦,到了老年尤其受折磨,生理和心理都是煎熬,死了连一子半女都没有留下。 余诺病好了以后,去了一趟骆闻声的墓地,在他墓前坐了一天,第二天便去了时空穿越局。审批很快就下来了,工作人员再次告诉他说,必须要遵守的法则,比如不可以干扰过去,必须要依照原有的轨道…… “不然干扰了过去,也影响了现今时代的你,代价不可估量。严重的,可能现在的你都会不见了,记忆也会随之不见。” 和前几次不一样,前几次余诺平静的很,连工作人员都说没见过他这么平静的人。可是这一次,他和其他要穿越的人一样,面色反常,坐立难安。 他躺到了一个封闭舱里,隔着玻璃看见外头的工作人员忙忙碌碌。倒计时响起来,他喘了几口气,工作人员见他有些异常,便问他:“先生,要终止么?” 余诺摇摇头,就闭上了眼睛。 三,二,一。 在强烈的不适和疼痛中,灵魂和肉体再一次分离,漫长的黑暗过去以后,他听见有个陌生的声音说:“小伙子,发什么愣呢,你的包子。” 十六岁的他,站在一个包子铺前头,包子铺的老板纳闷地看着他,问他:“你没事吧?” 余诺摇摇头,接过老板手里的热包,寒冷的冬天,白包子冒着白色的热气。他啃了一口,开始扭头朝学校跑。 过不了一分钟,他就要和十七岁的骆闻声重逢了。 他奔跑着穿过一条又一条熟悉的街道,一处楼房上飞起一群鸽子,周围两三个同样急着往学校跑的学生,这一切都是他最最熟悉的景象。 就是这里了,就是这个十字路口。 他激动地厉害,眼泪都要涌出来,就是这里,他只需要奋力地朝前一跃,就会和骆闻声相识。 骆闻声会伸出伸出手来,问他:“同学,你没事吧?” 他的眼神明亮,他的声音清脆。 好像漫长的一生都在脑海里浮过,他们相濡以沫的人生,交换过的唾液,流过的眼泪,滴过的血,还有骆闻声死在他怀里的时候,最痛苦无助的抽搐和窒息。 骆闻声,骆闻声。 余诺紧紧抿着嘴唇,朝前走了一步,叮铃铃的车铃声响了一声,他看到了十七岁的骆闻声,骑着自行车从他身边飞过。 街边的小铺放着自己年少时喜欢的粤语歌——《痴情司》,余诺听着收音机唱着“其实你我这美梦 ,气数早已尽,重来亦是无用”,顿感无力。到底有什么意义,好像过去的几百年都突然没有了意义,他在做什么,他也不知道。 余诺脸庞扭曲,低着头哭,十七岁的骆闻声还回头看了他一眼。 大概在想,这个学生怎么了,他怎么哭那么伤心。 一切就此改变,从此以后,骆闻声不认识余诺。他们没有认识,也没有相爱,这世上,也不再有为了骆闻声往回穿越数次的余诺。记忆消失,一切都不复存在。 一中放学的铃声响起来,一群一群地学生开始往大门口走。春天来了,学校外头的马路上,樱花开了一路。余诺背着书包往家走,背后突然传来了清脆的车铃声,叮铃铃,叮铃铃。 他便往路边站了站,骆闻声骑着自行车,从他身边过去。 擦肩而去的时候,身上带着风,空中飘舞的细碎落花,拂到十六岁的余诺脸上。 他没有抬头去看一下,他就此远去。 “ 忘掉种过的花,重新的出发。” 给予你平凡人生,便是我对你所有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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