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皮肤，黑面具（先挂个占位符）

美国作为现代流行音乐的发源地独具象征意义，似乎征服了美国市场，就征服了全球听众。李玟的高光时刻之一，就是千禧年间在美国索尼唱片旗下发行英文专辑《Just No Other Way》，成为第一个闯荡美国主流乐坛的华人歌手。这张专辑似乎成为其国际巨星身份的佐证之一，至少在今天的回顾和悼文里，该专辑的宣发之于华人世界，似乎像Beatles登陆美国开启英伦入侵、Ricky Martin唱响世界杯主题曲点燃拉丁热潮那样，第一次让大洋彼岸看到了亚洲的星光，让全球听众认可了她的国际地位。

然而这只是我们的一厢情愿，李玟的英文专辑实际上遭遇了口碑和商业的双重滑铁卢。在为数不多的外媒乐评中，《ALLMUSIC》委婉指出，专辑看不出这位亚洲天后的巨星风范，不是因为她的技巧和演绎，而是专辑里的部分歌曲本身乏善可陈。《Entertainment Weekly》的短评更加恶毒，吐槽这张专辑是毫无个性的流水线产品，发明流水线生产方式的福特公司应该告她，这张碟甚至败坏了流水线名声。专辑的海外销量也一并扑街，除了在东南亚贡献出限定爆款歌曲《Before I Fall in Love》而销量不错外，主攻的美国市场仅仅卖出4万张。后在多种因素叠加作用下，李玟的下张英文专辑搁置难产（这张难产的唱片可能是她人生中最好的专辑）。

李玟的失败或许表明，黑白分治的美国乐坛容不下黄种人，至少在千禧年间大抵如此。同为ABC的王力宏09年表示，自己从没考虑过回美发片，因为在亚洲可以做纯粹的音乐人，只用音乐本身说话；而回到美国，别人会因为“中国音乐人”这个身份而不是通过作品去认识他。80后、90后的乐迷或许知道，在周杰伦大搞特搞“中国风”（Chinese Wind）的00年代，王力宏也提了一个含义相仿的词“Chinked-Out”，意在把“chink”这个辱华词汇经过去式变形挪用为积极含义，以描述他融合了嘻哈、流行、京剧等风格的国风歌曲，其做法与黑人把Nigger这个侮辱性极强的词挪用为褒义词类似。这些想法通通折射出二代移民在美国的普遍境遇：尽管从小浸淫美国文化，可他们并未在所谓的民族大熔炉里找到真正的身份认同，反而因为亚裔在美国权力结构中的较低地位而被烙上贬义的刻板印象。广义上这种刻板印象与人们对中/西方、中国/美国之间的关系认知相关。

在这个权力框架和等级结构下，黄皮肤的亚裔音乐人只能在夹缝中摸索生存策略。索尼总部深谙美国乐坛非黑即白的二元框架，也积极探索李玟在此框架下的营销策略：一方面，“亚洲天后”“亚洲巨星”的头衔有利于拿下海外华裔社区听众的基本盘，且作为一个异域文化符号，可以抓住西方人的眼球、制造话题；另一方面，美国听众又是如此不熟悉东亚流行音乐，他们亟需熟悉的参照坐标来想象李玟的歌艺和风格。赴美发展以前，李玟的参照对象是Whitney Houston和Mariah Carey这类以唱功见长的天后，无论官方宣传还是媒体通稿都叫她“亚洲的玛丽亚凯莉”或者“亚洲的惠特尼休斯顿”。但千禧年间受Teen Pop和拉丁潮的冲击，两位欧美R&B天后的声势大不如前（例如Mariah在1999年打算跟后街男孩合唱《Against All Odds》，却被对方认为有些过气，最后她只好跟爱尔兰的西城男孩合作），要攻入美国市场，李玟的当务之急是对标美国时下最流行的歌手，然后抢占市场。

索尼给出的方案不是固着的，而是游移的。《Just No Other Way》专辑封面以青橙色打底，照片角度、造型、发色、服装很难不让人联想到麦当娜97年前卫又通俗的翻身专辑《Ray of Light》，美国媒体甚至出现了“李玟是日本麦当娜”这种匪夷所思的说法——把她误认为日本人本身就是刻板印象的表现；而另一方面，由于千禧年间Ricky Martin、Jennifer Lopez、Shakira、Enrique Iglesias、Marc Anthony这些拉丁艺人在美大火，公司又把李玟的视觉形象拉丁化，首支单曲《Do U Want My Love》的妆造和MV视觉风格像极了Jennifer Lopez的《If You Had My Love》，并最终影响了李玟下一张国语专辑，诞生出家喻户晓的《真情人》。确实如一篇评论所说，“原本有着鲜活个性的华裔姑娘李玟就这样被美国公司包装成了塑料拉丁少女花”，以致于李玟把工作重心转回国内后，她不再是亚洲的玛丽亚•凯莉或惠特尼•休斯顿了，而成了“中文世界的J. Lo”……

李玟到底是谁？欧美巨星的东方翻版是一种实力认可，是一种营销策略，但也是欧美市场用非暴力的积极赞同去变相塑造和同化东方歌手的手段，充斥着文化霸权的傲慢和狡黠。不过我还是情愿把李玟的闯美实践和妥协看做先锋性探路。她的目的朴素而简单，只想打破欧美人对华人的偏见，证明亚裔能像黑人一样很会唱。这种言论当时或许听上去很假，但了解她的去世风波后，世人看到的是一个丹心赤诚像孩子一样的女战士。她虽然失败了，但失败的经验为今天亚洲人在美国乐坛攻城略地的成功探了路，避了雷。

愿这位女战士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