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老片新評:新寶島康樂隊
【按】這是1998年寫給PASS雜誌的稿子。
《新寶島康樂隊》
發行公司︰滾石
發行時間︰1992年
這張專輯問世已經六年,應該是可以「拉開一段歷史距離」來論述的時候了。在我心目中,「新寶島康樂隊」這張同名專輯對九○年代台灣流行音樂的重要性,絕不下於羅大佑「之乎者也」在八○年代樹立的標竿地位。它們共同的貢獻是,替台灣流行音樂找到了一種與時代緊密扣合、獨一無二的「聲音」,而能超越一時的流行,成為跨越時間的經典。
這張專輯是一齣描繪邊緣生活的史詩。在許多歌曲裡,我們總會遇到同一位男主角︰這個小夥子出身某個台北人叫不出名字的漁港,他被港邊故鄉的情人拋棄,又倒了一屁股債,變成跑路不忘及時行樂的無賴漢,最後走上悲壯的江湖不歸路。這個小夥子滿身都是在都市討生活的挫敗經驗,但是靠海吃飯的故鄉早已不是當初的模樣,年輕人除了背水一搏,還能有什 選擇?
透過這些歌,陳昇和黃連煜絲絲入扣地描寫著一幕幕的小人物掙扎奮鬥史,他們總是在充滿挫折的經驗中和命運對抗,無論歌曲的語調多 歡快,都無法遮掩背後那股濃濃的宿命之氣。無論用的是台語抑或客語,這張專輯精彩之處,就是從這些小人物貌似平凡猥瑣的生活,我們捕捉到了一整個特定時代的庶民生活氣氛,嗅到了彼時台灣空氣中浮動的躁鬱之氣,以及「人肉鹹鹹」的那種生命力。
專輯開場曲「多情兄」,是一則愛人移情別戀、嫁作他人婦的傷心故事。從這首歌,就能聽出「新寶島康樂隊」獨一無二的「聲音」──一種無可名狀,充滿「台灣味」的聲音。它的編曲不疾不徐、複雜得恰到好處,即使抽掉演唱的部份、單獨聆聽旋律和編曲,也絕對可以辨認出這首歌的「台灣血統」。這是台灣流行音樂未曾出現的聲音,溫柔、優雅,聽起來卻又無比熟悉。
「一佰萬」是值得名垂青史的經典。它的主題上承陳昇在「新樂園」合輯中的作品「細漢仔」,下啟這張專輯的收尾曲「壞子」,都是描寫年輕人身不由己、走上江湖路,成為社會版新聞主角的悲哀。「一佰萬」的故事,不斷重複在台灣無數鄉鎮發生,陳昇展現了精彩的寫歌技巧,把一則複雜的故事用四段歌詞交代得完完整整。整首歌都圍繞著小鎮的月台發展︰一開始,發誓「若無成功是打死無欲擱轉來去」,發誓要賺一佰萬「乎阿媽買新衫」的孩子,在月台跟阿媽與敘述者(可能是男主角青梅竹馬的情人)分別,火車的汽笛聲中,「哀愁的八月天/?咱欲分開/?月台的燈火濛濛霧霧閃閃爍」。阿媽的祈願再也平凡不過,「希望祖先仔來保庇/?卡緊打拼成功可以轉來去」──四百年來,所有台灣阿媽對離鄉打拼的後代,都有著這個共同的願望,可惜即使是這 平凡的願望,也未必真能實現。到第三段,「『戴帽子的』在你家等你轉來去/?安怎報紙寫的攏總變成真」,「家」已經回不去了。副歌的句子「欲去叨位?欲去叨位?社會黑暗路歹行/?不知你敢有想起故鄉的親戚和破厝瓦/?外頭生活若未快活/?就要卡緊卡緊轉來去」,從一開始的殷殷召喚,終於成為可望而不可即的夢想。就在這孩子發誓要賺足一百萬、回家光耀門楣的同一個月台,敘述者和阿媽看到他的通緝相片。阿媽哭了,她透過敘述者的信,跟這孩子說:「叫你別再賺一佰萬/?伊講伊不愛穿新衫」。歌曲聆聽至此,鐵石心腸也要落淚。
陳昇在這首歌利用「情景交織」的手段,呈現了一個少年郎的失意與墮落。透過回憶和信件,深情款款的敘述者、打落門牙和血吞的少年、衰老良善的阿媽,都活靈活現地浮現出來。記得一位朋友每次聽這首歌都會掉淚,因為在他桃園的故鄉,真的有許多朋友,就是為了想賺一佰萬,離鄉背井,就這樣走上了江湖不歸路。個人認為,光憑這首歌,這張專輯就足以確保它的歷史地位,這是陳昇最了不起的創作之一,從形式到內容,無不爐火純青,不讓Bob Dylan和Bruce Springsteen描寫邊緣人的故事專美於前。
有了「一佰萬」的鋪陳,我們在聆聽「跑路英雄」和「水泥山」的時候就多了幾分同情和體會。「跑路英雄」的歡快潑辣,和「一佰萬」的哀愁其實是相互依恃、一體兩面的。「愛比氣魄/?一塊落落/?我隨便攏比你卡粗/?心肝抓擔橫/?菜脯仔咬卡鹹/?免驚走無路」,這樣口感意象十足鮮活奔放的歌詞,聽起來極之過癮,然而「離開所愛的粉味仔」、未來的生活又不知道該安怎過,都是這位「跑路英雄」心中的負擔。他豪情萬丈的「追求自由/?追求風」,誰知道能持續到幾時?
至於黃連煜的「水泥山」,則和「一佰萬」、「壞子」共同築成這張專輯的金三角,把整張專輯的基調建立起來。「想起當時立志愛賺一百萬/?沒想到錢沒賺到煞搞到腳跛跛」,這是多少北上打拼的孩子共同的寫照?儘管歌末反覆唱著「認認真真來打拼/?不會慢呀不會慢」,聽起來卻比較像是自我安慰的台詞了。
壓卷作「壞子」,是一首悲壯淒清的江湖史詩。陳昇的嗓音顯然經過酒精浸泡,充滿著壓抑與忿恨︰「阮也曾打拼/?拼死攏抹贏/?一不小心父母講阮作壞子/?你不通亂念/?講阮台灣囡仔/?不是燒酒就是粉味??」江建民的吉他開場簡直就是他職業生涯的高峰,陳昇徹底解放的唱腔,真誠大膽、不假修飾的程度,更是台灣流行音樂史所僅見。黃連煜在歌曲中段插入十二小節藍調的段落,用客語冷冷吟唱著同樣的年輕人,不知從何而來、不知到哪裡去,只曉得他跟自己流著同樣的血、唱著同樣的山歌。兩相交錯,這樣的編曲、這樣的鋪陳,只能用「酷極」形容。
而這些還不是這張專輯的全部。在「河壩唇的阿伯」裡,我們遇見的是殘廢的老兵,死了老婆又被兒子遺棄,只好獨居在河邊的破違建裡,讓人欺負。在「船長要抓狂」裡,我們則看到自然環境被化學工廠摧殘的慘況,「一隻黑色的白鷺鷥棲在船頭」,多 驚心動魄的意象!船長的妻也被化學工廠害得雙目失明,船長除了抓狂,也只能哀求有錢的大爺留一片紅樹林給他吃穿,因為他不甘願連自己的孩子有一天也要失明啊!
至於幾首情歌也都很討巧。最有趣的段落莫過於彼時尚未成名的劉若英,在「在這恬靜的暗晡頭」裡跟黃連煜的客語對唱。她拉開嗓子用山歌的腔調唱著客家詞,其聲鏗鏗然,跟後來的劉若英判若兩人,非常有趣。「阿妹」是黃連煜對七○年代舞曲的諧擬,俗又有力。若要說這張專輯有什 不對勁的地方,大概只有劉佳慧演唱的「理想國」吧!它是整張專輯唯一用北京話演唱的歌,歌詞玄不可解,倒不是說它不好,或許是筆者悟性不夠,總覺得它跟專輯其他的歌格格不入。不過這實在也不算是什 問題就是了。
總之,「新寶島康樂隊」初試啼聲之作,絕對有資格躋身台灣九○年代的流行音樂經典,而且我也相信陳昇、黃連煜和這群優異的樂手在語言、音色、編曲和唱腔上做的種種探索,都替後起的創作者提供了無數珍貴的靈感。「新寶島康樂隊」接下來的三張專輯當然也有許多值得紀念的精彩片段,但這張處女作產生的震撼與感動,依舊是無可取代的。
Posted: Sat - January 15, 2005 at 04:18 A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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