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溯与自省:生祥的变与不变

选择评论生祥的新专辑是出于笔者的私心，他们是笔者最喜欢的台湾乐队之一。如何评价这张专辑成了一个难题，只怕自己的情感左右了音乐评论的客观和判断，但后来一想如果他们的音乐本来就是这样优秀呢，直觉和热爱在乐评写作里同样非常重要，毕竟不是做学术研究，不太需要那么严密的学术逻辑，对于音乐评论而言，多听多想然后写下来就可以了。最让人诧异的地方在于，这张钟永丰和林生祥合作的第十张专辑十月末在大陆音乐平台上线，在音乐圈居然没有掀起任何波澜，若不是因为微信中听音乐认识的朋友几天后转发，笔者甚至完全不知道他们有新专上线。 说回专辑本身，跟前作一样，《江湖卡夫卡》依旧由街声和山下民谣发行，钟永丰作词，林生祥和早川彻作曲，只不过这一次，他们将目光转向自身，以卡夫卡式的小说笔法临摹人生的困顿与失意。钟永丰已经年近六十，这张专辑更像是一种记忆的回溯，以当下的目光打量过去的自己，只不过这种打量是以文学作为手段和方法，最终呈现为生祥乐队的音乐作品。 《命运像癫狗》用象征性的手法，以屋崩瓦解的意象来比喻人自身的命运，癫狗则象征着人生历程上遇到的坎坷，人如风中的尘埃，表达了对无法确定自身未来方向和归途的困惑和无奈。这首歌的编曲非常优秀，除了点睛之笔的唢呐之外，打击乐的编排也非常特别，唢呐出现的部分段落用交错拍子的打击乐来表现错乱无定的人生，而唢呐则来代替人物内心狂乱的呐喊，非常高明的编曲。 《安心做窦》以一段哀伤的管乐开始，讲述了一个政府官员因为不谙官场规则而得罪议员最后治水预算被砍而来到河边安抚草木虫鱼让它们安心筑巢的失意故事，这个失意政客的关照也可以理解为，鸟兽虫鱼虽然在这年得以保全，但这背后却是对村民农田仍处于水患威胁之中的关怀和担忧，林生祥用平静的客家话将之吟唱，配以哀伤的管乐和弦乐，让这种自责和失落的情绪更上一层楼。这段明显取材于钟永丰2000年至2001年出任高雄水利局局长的从政经历，钟永丰的文学功力何等高深， 假会假懂 自做主张 于是得罪议员 议员连整串 跨党连整串 冻结治水预算 "我看你我看你能多嚣张！" "我看你能多嚣张！" 走去大圳边 讲给树木、虫儿知 这一季怪手不会来 请大家莫愁 安心做巢 走去大圳边 通知鸟儿、鱼儿消息 这一季推土机不会来 请大家莫愁 短短十七句歌词，既交代了事件的前因后果和结局，表达了主人公失意自责愤怒和担忧的情绪，又暗示了结局带来的隐患，并且用了三个视角来讲述，前六句以旁观者的视角来讲述事件的来龙去脉，中间两句模仿议员权力倾轧的恶态，最后九句以主人公的视角来讲述，甚至将草木虫鱼拟人化，赋予了它们能听懂人类语言的特质。 卡夫卡的名篇小说《变形计》中，主人公格里高利在一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甲虫，家庭的顶梁柱失去了劳动能力，他的家人对他的态度也逐渐从冷漠到嫌弃厌恶，他带着对家人生活境况的担忧饥寒交迫而死，死后他家人却如释重负。钟林二人将这种荒诞的文学基调移植到了这首《江湖卡夫卡》中，用以象征人至中年对荒诞不经官场生活的厌恶，以及身处其中之人的局促和不适，直至最后被挤压变形的现实，甚至有一丝辛酸的幽默，“身体卡卡 江湖卡夫卡”这句歌词、钟永丰献唱的两句旁白和此曲的MV都是对此类幽默最好的注解。吉他和吹管的完美配合将荒诞这一主题元素表现地淋漓尽致，让人想到五条人在乐夏上跟老丹的合作，作为后辈艺人五条人和九连真人身上都明显有生祥的影子。 在《议场猴话研究》和《ばか》这两首歌中也有这种让人会心一笑的小幽默存在，前者从歌名开始就透出一股幽默气息，模仿反对派议员对市长质询的场景，气质上接近林生祥的前作《阿钦选乡长》，音乐语言上却让我想到红领巾乐队的《诉苦大会》。《ばか》的谐音梗也不失为一种幽默，ばか在这里不能译成“笨蛋”，而应该译成“荒唐”，但这首歌仔细听下来却是借西西弗斯神话表达加缪式的乐观和豁达，这两首歌的作曲都有早川彻的加入，这位音乐怪才作曲和表演风格均独树一帜，他的编曲逻辑有别于传统，让生祥的音乐更加灵动而多变，从这张专辑中他没有参与作曲的两首歌便能听出其中的差异，如果没猜错钢琴版《伫夜之前》的编曲也是出自他的手笔。 之所以将《伫夜之前》和《路坏行》放在一起比较，除了这两首歌都是钟永丰和林生祥这对默契的老搭档分别包办词曲创作外，这两首歌的情感脉络和音乐表达都十分接近。《伫夜之前》是以青年人的视角审视父子关系以及对自己选择的人生道路的反思，听完让人忍不住落泪，而《路坏行》明显是历经沧桑后的中年人的对生活理想爱情的感悟和见地。林生祥和早川彻的区别就在于此，林更喜欢用平铺直叙式的音乐语言来进行创作，这两首歌无疑都是相当优秀的作品，表现的是命运的曲折无常而非荒诞，所以为什么在这张以卡夫卡为名的专辑中的大部分作曲都需要早川彻加入，他们需要爵士乐出身的早川彻身上那种灵动怪诞的创造力，而这恰恰是许多亚洲音乐人所欠缺的，这并非是否定林生祥的作曲能力，而是在肯定他的创作视野，乐队毕竟是一个团队项目，作为乐队的绝对核心，生祥能做到这一点非常可贵。 莱昂纳德·科恩一直在尝试探索音乐和宗教信仰之间隐秘的联系，《Various Positions》这张专辑里许多歌曲都是宗教赞美诗，最有名的莫过于《Hallelujah》，宗教思想贯穿了科恩创作生涯的始终，在这首《科恩度我》中，科恩和他的音乐成了被赞美的对象，他的音乐给予创作者慰藉和力量，让创作者放下心中的喜怒，平静地走过坎坷和陷阱，这就是音乐的力量，伟大而隐秘，润物细无声。 从最初的交工，到中期的生祥与瓦窑坑3再到后面的林生祥个人音乐项目直到现在的生祥乐队，生祥的音乐已经做了二十多年，从多年前第一次听到现在，对他们的喜爱从未间断过，与此同时生祥的音乐也在不断变化着，从最开始交工的热血到现在生祥对人生和命运的体悟，可以很明显地察觉到这种变化的过程，所幸生祥的创作之路还在延续，近些年除了电影配乐之外，他们的创作力甚至比许多年轻乐队更加充沛更加旺盛。在人生和音乐创作上，他们还有很长远的路要走，祝福他们，同时也祝福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