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谈不上年轻
许嵩的第八张创作专辑《呼吸之野》带来了 10 首新作，正如专辑名称所暗示的那样，全专氛围凛冽、深沉而真挚。较之《寻宝游戏》，尽管个人更喜欢本专选择的色彩，但它在文本性和音乐性上都缺少一以贯之的线索。以“呼吸”、“思考”和“生命”做文章，音乐大多回归钢琴打底的抒情，好像是有概念，又等于没有什么不同。
许嵩的创作一度是有点尴尬的。流行的旋律承载了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作词，粗糙的制作塞满了精心设计过的小细节，想得多、唱得不好。粉丝听不懂他想表达什么、也不在意编曲，能听懂的人觉得太流行不屑一顾，关注制作的人听来太廉价嗤之以鼻，而对于更多听众而言，每天接触到的站在乐坛顶峰的歌手确实都是天赋异禀各有神通的，许嵩走在自己的崎岖小路上不占优势。
从《青年晚报》开始，制作和演唱水平的提高让这些左支右绌的东西回归元神，变得形神合一。即使是对于最挑剔的听众，如果能够撇开对音色的喜恶，《青年晚报》也不可谓不精良，《寻宝游戏》不可谓不勇敢。
然而《呼吸之野》似乎没有维持住这种良好势头，历史果然是在曲折中前进。许嵩曾在访谈中表示唱功够用就好，实际上直到现在才堪堪够用，短板是补上来了，本应是优势的 songwriting 却暴露出隐忧来。
离调、离调、还是离调。简单的和弦七拐八拐，带着主旋律往半音阶里拐，就显得不落俗套了。这未免太机巧，用得太泛滥。过去写过许多抓耳的旋律，《寻宝游戏》里也有丰富的曲风，到了《呼吸之野》里反而只剩看我拐得多离奇，或许在作曲上有了路径依赖。
作词上能看出许嵩的表达欲似乎有所下降。当年《苏格拉没有底》劈头盖脸就是“思想大碟”确实太浮夸，更松弛和克制的《呼吸之野》同样以思考为题眼，理应是更精良的 2.0 版本，但这样一对比，挖掘的深度不如以往。我们不提那些简单真诚的作品，单说“厉害未遂”的词作。《假摔》，哦就是这样一个场景，耐人寻味，完了。《冰柜》，哦就是这样一个事件，细思恐极，完了。我知道这里面还有层意在言外的双关，但也未免流于表面。听众的反应是作品的一面镜子，可以看到，除了粉丝老生常谈地感叹许嵩关怀之广以外，其实没有多少探讨——因为确实也没说啥。35 岁了，扔下一句查封违章动物然后等人自行拔高已经不酷了。
许嵩当然是一个诚恳的音乐人，《呼吸之野》当然也是一张诚意之作。专辑发布前夕，他难得一见的花边新闻上了热搜，毫无根据但足够劲爆。我将它转给了身边几个朋友，无论是喜欢他的还是讨厌他的，没有一个人认为这种事可能发生。较之隔壁义务教育尚未完成就在互相 diss，或者忙着睡果儿，论涵养与口碑，许嵩俨然封圣。“可能是时光让耳朵变得宽容”，不了解许嵩新动态的人对陪伴自己青春的网络音乐多少留有些温柔，公众对许嵩的评价可能没有粉丝咬牙切齿假想的那么糟糕。而 05 后错过了一整个非主流时代，对许嵩就有更正面的看法。喧嚣之后，他还在写，一时的偏见总会逐渐回归公允。
但在粉丝一边努力做阅读理解一边忙着为他正名的同时，这张专辑也的确没有那么完美。先行发布的《乌鸦》、《假摔》、《冰柜》、《科幻》都是佳作，在音乐角度一首比一首好。（是的，你没有看错顺序。）这有点像当年《胡萝卜须》虚晃一枪结果搞出《梦游计》来，《呼吸之野》的全专就不是那么杰出了。
“转眼就谈不上年轻”的许嵩或许没有那么多时间再去证明自己这也行那也行，少年顶流功早已成，想要名就，还需要更优秀的作品。
1. 《乌鸦》
清冽的开场，当之无愧的主打歌，一首非常许嵩的作品。郑楠编得很简单，古典气息的主歌和流行悦耳的副歌，营造出一种冷静和真诚的感觉。（就是第二个 A2 进鼓有点突然，毫无铺垫，太硬了。）表面上乌鸦是在比喻不受欢迎和一厢情愿的爱情，但落脚点显然是作者对听众的自白，甚至能进一步延展到更政治的话题上去。许嵩似乎很得意于开放式的词作横竖都能说通，但个人不喜欢这种安排，它必然会折损表达的力度。若不是追求这种云遮雾绕的含蓄，“消解了莫须有的光环和罪名”的高音会让情绪更厚积薄发。
“飞上枝头的都风趣，占了巢的都在窃喜”，而许嵩在世俗与自我之间拉扯，带着对追随者的歉意、致敬与被理解的期待，令人感动。
2. 《假摔》
词曲编都和歌里的暴雪天一样冰冷，baseline 铺垫出讽刺的感觉，pre-chorus 的音色处理也很合适，副歌反复的机械吟诵显得神性而悲悯。外卖员摔倒在路上无人问津，就像在表演假摔，如同每个人都奔波在各自的命途上，面对挫折也只能不动声色地熬着保有一分体面。不知道创作者是否也一样，用真实的伤痛浇灌作品，却被以为是“写歌的人假正经”呢？
你可能会想上面这些解读都是从哪里来的，我想这恰好折射了词作的问题。冒昧借用其他评论的说法：“仅仅是立意上的水准非凡” 。曾经的《拆东墙》是明确而有力度的，现在《假摔》想要是松弛和可以容纳更多理解的，只能等同于什么都没说。
3. 《科幻》
第一句出来还以为是《弹指一挥间》。古典与电子的结合，编曲细节丰富，旋律也好听，钢琴款款的涓滴记忆和海誓山盟，都飘散在合成器撑开的辽阔空间中。歌里描写作家将自己失去的爱情包装到诗歌里，消失的承诺与爱人都托付给浩渺的星辰大海，很浪漫的想法。
同样是 R&B 节拍，放在以前很难想象“一板一眼”的许嵩会这样唱歌。唱功的进步带来了更广的表达空间。
4. 《万古》
许老师给你讲个瓶中虾的故事，想要表达的就是歌名里暗示的。音乐不错，虽然想开玩笑说不如把人声 mute 掉，但其实这段文本对全专又很重要
5. 《冰柜》
黄龄唱得太好，这次两个人声音也比较配合，bridge 非常洗脑。歌里讲述了分解伴侣存入冰柜的惊悚场景，也比喻不允许感情有变化与发展的病态占有和留恋。有鉴于这样的事情真实发生过，也算是许嵩替姑娘们打了一拳。
可惜说浅尝辄止都有些勉强，这只能算借着一个猎奇叙事 cue 了一下。
6. 《超市》
一首异域风情的小调，加入管乐器后有点 Spain 的风格。（另一个例子是很多人都听过的 Train 的 50 Ways to Say Goodbye。）讲了一个……老人走后移情到超市的故事？……
评论里有人指出这首歌也可以做政治解读，结合许嵩对它的回避或许是真的，大家见仁见智吧。
7. 《隔代》
4536251，其实是首隐藏的中国风（误）。隔代就是隔代亲的那个隔代，一首怀念外婆的歌，简简单单，挺好听的大调旋律。
8. 《野人》
有点像薛……（被拖走）。大小调转换和一堆半音阶，听感有些乱。为“你”高歌，也为自己明志。
9. 《三尺》
一首摇滚，编得很 Muse。歌名来自“一蹦三尺高”，是对跳梁小丑的嘲讽，歌里有很多读书人的有趣挖苦。个人不是很喜欢。
10. 《庞贝》
一首情歌，简单真诚好听，不错的收尾。感情逝去了，就连奋不顾身的机会都不再有。尽管如此，直球给地名好像还是有点雷……
Q. 讨论区有人说旋律不好、编曲糟糕，是这样的吗？
不建议搭理他。
Q. 许嵩现在是不用套路写歌的吗？
猜猜看是先有了作品，还是先有了套路？
套路是对人们喜爱的旋律的总结，当然这些规律也可以用来指导创作。其实你用耳朵收货，是能够判断出哪些旋律是一听就很亲切、哪些旋律是独特的。
《乌鸦》“飞上枝头的都风趣 / 占了巢的都在窃喜”是不是很入耳？它和《有何不可》“为你解冻冰河 / 为你做一只扑火的飞蛾”一样都是176。
《庞贝》“如果有天兜兜转转再一次相遇”是不是第一次听到就觉得很合理？张震岳《小宇》第一句“总有些惊奇的际遇”同样抓耳。
所以大可不必替许嵩宣布不迎合耳朵。写好听的歌不丢人，喜欢听好听的歌同样不丢人。
李袁杰“音乐裁缝”的主要问题并不是与几首歌的雷同，节目现场的华晨宇也并非从这个角度发难。他的切入点是李袁杰根本不知道自己写的是什么，而作为一个创作者，如果无法理解自己写的旋律为何好听，那当然很可能是从记忆中的其他歌曲寻章摘句。
因此，把流行音乐做得雅俗共赏、不落窠臼并非一件容易的事。
说到这里，我想多聊两段。
有时我会想，舆论显得苛刻或许并非因为粉丝所说的“曲高和寡”，而恰好是因为音乐上还比较常规吧。对于怪头怪脑的独立音乐，大家反而比较宽容。
很多批评许嵩的人压根不听许嵩，但很多卯着劲为许嵩正名的粉丝也不大听更复杂的音乐。
客观来看，许嵩年少成名，能专注创作、主导自己的作品、坚持个人审美，有充足的表达空间和固定的一群人买单，其实挺自在。
（我会抽空把《寻宝游戏》那篇写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