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首小诗:七日漫步
年后因为更换工作和父母离婚,人生突然就走到了一个新的段落,我一直不大愿意用中年危机和瓶颈这样的词汇来下定义,但确确实实的,生活看得见摸得着的把你往前推着,推到一个不舒服的位置,而后又继续向前。这段间歇时间,除了接送孩子,随手拿起一本书就开始了每日的游荡,其实就是漫无目的的走啊,七天走了一百多公里,手机里一直循环播放的是wyzd里使用的seven day walking这张专辑。这些小诗囊括了我最近的阅读和思考,对家庭,婚姻,生育,工作和人生的思考。涉及的书目和电影有埃莱娜费兰特《那不勒斯四部曲》周云蓬《春天责备》塞巴尔德《土星之环》保罗索鲁《巴塔哥尼亚快车》沈浩波《命令我沉默》帕特里克斯文《鳗鱼的旅行》上野千鹤子《父权制与资本主义》陈年喜《炸裂志》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王小波《王小波全集》项飙《把自己做为方法》电影《安东尼亚家族》
比较长,感谢阅读,祝愿每个人都能认识自己。
第一日,上升
雾气覆盖在蓝色花丛上 就好像覆盖在
少女耳垂上 细细的绒毛
阳光穿透树木 林荫道混合了马粪
和去年落叶的气味
催促着我的脚步
在这个冬末的早上启程
这些叫二月蓝的植物 花开在二月
工人步履沉重 提前洒下种子
就像埋下几坛女儿红
让她在游客旺盛的时候盛开
女性的宿命
在打湿的裤脚旁边蔓延
江水涨了上来,像表姐的围巾一样
尽头是荒凉而空虚的大海
她先我而出发 在南方做水果生意
嫁了一个姓斯特凡诺的杂货店老板
在过去的某个春天给我写信
信的第一句话说:南方没有春天
而春天,责备像我这样刚刚上路的人
雪白的马齿咀嚼青草,
星星在黑暗中,咀嚼亡魂
根茎抽动淤塞的血液 抽上树梢
让嫩芽蠢蠢欲动
让花蕊中的红线 富有养分
垂暮的老人 都在周一早上才鱼贯而入
毛衣里涌动的汗液 和脚底的泥土混淆
是腐朽的气息
是死亡的征兆
是鸟儿带走了树的种子
是钱带走了他们的孩子
去了远方
我不是南部意大利人
我是中国北方小镇来的
却在这个长江入海的树林里 在周一的午后
看见莉拉和莱农手牵手
准备走到那不勒斯海边 在暴雨来临之前
冒险在很早以前就开始了 醒来也是
既说不出 也猜不到
这该死的脚步 该死的命运
而这第一日,仅仅是开始。
2021.3.15晚 上海
第二日,寒风
唯一可以抵抗记忆的 只有书写
又出其不意的将其击溃
击溃中不断增长的负担 束手无策
时间又会将它从新变的沉重
轻盈只是过去的幻象
在海德公园散步的时候 我的可怜
衬托出那些五颜六色的人群
闪亮的 年轻的 干净的 苗条的人群
他们才是大城市的飞鸟
脚踝渗透进纹理
羽毛渗透进油脂 在夜幕时分激烈的交配
(你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
日暮时隔岸观火 如抽烟的渔民
面无表情 如江水在此地入海
并不湍急 如少年壮志
在三峡时就消失殆尽
(你是有梦想的人!)
船停靠在江这边 那不就是你的房子
你慌忙把肮脏的外套脱掉
用口袋里没写完的计算和兑换
换来吃食 换来侥幸的骄傲
(你是有房有车的人!)
唐吉坷德的风车磨坊 残破不堪!
慈禧圆明园的养蚕殿 付之一炬!
美丽年轻的英国女子 只剩残骸!
大火,贫穷与失败!
(你爱情事业双丰收!)
火焰升腾 照亮围坐的面容
这些人和渔民不同
最起码脸上还挂有悲伤
(如何能做到面无表情)
他们开始围着火堆祭祀跳舞,他们是谁?
2021.3.16
第三日,地心引力
这列火车已经上了年纪
玻璃上沾满的油烟可以作证
在诺里奇和洛斯托夫特之间来回往返
做计件类工作 吃青春饭
然后上锈 过时 衰老 终于被丢在某个小站的仓库里
对面是一个德州姑娘 做编辑工作
左手过去让裁纸刀留下几道口子 藏在衣袖里
看不清结的是疤还是茧子
“我的生活糟透了” “嗯”
“我的那些同事愚蠢透了” “嗯”
“我要去读研了” “嗯”
“毕业了一切就会从新开始的” “嗯,是的”
一个广东的靓仔 要搭这趟车去北方生活
他的未婚妻和持续整个冬季的海冰 在胶东半岛等他
“我们在青海湖边发誓要永远相爱,每天做爱”
“祝福你们”
“这袋苹果留给你吃,很甜的”
“谢谢”
安东尼娅带着她十六的女儿达尼埃莱
回到久违的荷兰乡下,到站时只有两个黑皮箱
达尼埃莱生下了泰蕾莎 泰蕾莎又生下了萨拉赫
她们收留了傻子,妓女,农夫,鳏夫,牧师,女同志
伟大自由的女性,落地生根直至死亡
让两个行李箱 变成了整个家族
保罗骄傲的从波士顿的家里 乘地铁出发
暗自嘲笑所有早晨上班的人 嘲笑他们盯着手机呆若木鸡
而他是这辆地铁唯一不同人
因为此次的终点 是美洲大陆最南端的巴塔哥尼亚
事实上他嘲笑这列车上的所有人
嘲笑所有以为目的地是目的的人
火车在正午十二点到达孟买
乘客的粪便 轰的一声倾泻在站台里
绿头苍蝇和卖咖喱的小贩一拥而上 将月台团团包围
我收拾行囊 准备在这里下车
一九九二年八月,希望在完成这趟七日漫游后
能摆脱正在我体内漫游的空虚
我可以连续几小时不停歇
在人烟稀少的狭长滩涂上散步
也可以在人潮涌动的大都会中散步
低头磕掉脚上的泥
抬头是巨大的土星之环
2021.3.17晚
第四日,篝火
春天,属于旅行的人
除了今夜,今夜,属于死去的人
属于给这些孝子贤孙腾出房子的人
在小区里 在十字路口
用纸钱燃起了篝火
驱散内心的愧疚 获得一整年安宁的解药
上次说南方没有春天
因为春天,应该从鹅黄开始
变成嫩绿,在阳光下嫩的令人心痛
然后翠绿欲滴
而南方的深绿 仿佛一个生下来就四十岁的秃顶男人
双手叉腰 月薪五万 永远四十岁
比煮熟的猪油还要熟
玛丽说:我们生个老二吧
我说算了吧
我说:我再也无法掏出一份爱,给另外一个人
爱是有限的 时间也是 钱也是
亲爱的,我们给自己留点时间
除了爱孩子,我也爱你,也爱我自己
等到那时候,我们就老了
孩子她自己会长大
春天的河岸属于打猪草的少年
公园的长椅属于拥有爱情的男女,男男,女女
黄浦江两岸的摩天大楼和高层公寓,属于事业有成者们的天下
温暖的炉火边有没有异乡人的位置
我蹲在地铁的公共厕所里,一声不吭的拉屎
听开往春天的车厢摇晃而过
用写诗的草稿纸擦屁股
当每个字划过屁眼的时候
我仿佛感觉到了真正的诗意
2021.4.4 清明晚
第五日,女性的问题
每当我不能理解女性的问题时
我就试图理解一下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骄傲的生下了我
这个儿子,使她得以终于填补内心的缺陷,发育完全
是她从此在家族中昂首挺胸的有力支撑
我的小鸡鸡,仿佛就是她的
即使她还是要拖着肿胀的乳房在厂里忙完一天工继续回来奶孩子哄孩子洗尿布给一家老小做饭
每当我不能理解女性的问题时
我就试图理解一下我的奶奶
这个小脚寡妇 和村里的男人一起下地干农活
以一己之力挣工分
养大了我的姑姑和父亲 进了城里生活
即使那些年她被村妇嘲笑没有男人被老光棍调戏被亲戚欺负被闲言碎语包裹也守了一辈子的贞节牌坊
每当我不能理解女性的问题时
我就试图理解一下我的妻子
她的工作能力很强,却一直只是普通员工
哺乳期背妈咪包上班 开完会去洗手间吸奶
因为生孩子带孩子错过了数次晋升
即使她是单位公认的业务标兵仍然在加班文化盛行的时候独自准时下班后从不看邮件钉钉也从来不给新人脸色看
每当我不能理解女性的问题时
我就试图理解一下我的孩子
面对着班级一大半的男生
体育课拼命争着要跑第一 跳第一 投第一
考试要争第一 个子要争第一
就算是这样
即使学校选足球队也没有增设女生名额开家长会时老师说你的孩子很聪明数学思维很好就像男孩一样
每当我不能理解女性的问题时
我就试图理解一下身边的女性
这样我就能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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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4.13 纪念豆瓣女性小组消失的一天
第六日,洄游
鲑鱼是溯河洄游鱼
在淡水里交尾
后代游进大海,在那里度过生命中大部分自由的时光
然后某一天,它们感受到体内来自远古的召唤
准确的回到出生的那片小溪
回到那个宿命般的集体
回到那个叫做故乡的地方
继续和门当户对的同类交配,死亡,从不越界
鳗鱼是降海洄游鱼
在海中央交尾
在那片广袤的蓝藻海上,父母完全不会去考虑对方的省份和收入
后代随机游进某条江河小溪,
独立寻找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
从不依靠,也从不寻找,没有继承性
也不必准确回到出生的地方
独自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人海之中我们出生,洄游
尽全力摆脱预先设定的命运
也许某一天又必须回到那个来处
也许仿佛永远不能真正的完成自己
2021.4 .16 晚 合肥
第七日,启程
计划暗含着不满
坚强意味着懦弱
再出发的后面是某种不连续性
一个骄傲的老男孩
在被动与主动之间 动笔和动手之间 思想与行动之间
出现了断层
泥石流冲断了上山唯一的道路
我们在旅馆等待
我的中年裁下多少
孩子就长高多少
我们试图养大她 养好她 在高考以后送走她
完成承前启后的繁衍任务
这刻在基因里的任务
衰老却是唯一的代价
即使我心疼爱人与日增多的白头发
遇到她时也是正当好的年纪
小鹿的身姿 潭水一样的眼睛
我们躲在房间里看电影 凌晨去爬山
在小镇上骑自行车 终日游荡
幻想着成年后的日子
那个幻想里 没有遥远的大城市 没有孩子 没有钱也没有算钱
只与青春和美好有关
通畅的消息并没有传到温泉山庄
我们决定再次出发
事实上泥石流昨夜已经得到清理
小心的穿过遗落道路的碎石
穿过植物的尸体
穿过了之前停止的地方
又把那个地方远远抛在身后
人仿佛需要不断前行 即使不连续
也要成为某种延续性的一部分
成为你存在之前已经存在
你消失之后仍然存在的一部分
二月蓝已经在五月结了种子
长江仍旧日复一日的奔流入海
莉拉和莱农已经长大成人,又逐渐老去
巨大的土星之环,由冰晶和被潮汐击碎的陨石颗粒组成
在孩子长大之前
我已经决定哪里也不再去
几乎同时的,另一个我,已经悄悄开始启程。
2021.5.4
如此冗长,感谢阅读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