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秋虫乐队的《黑乐章》和《白乐章》
缘起：
2001年的夏天，彼时我是丰台桥南一个浴池服务生，周末去霍营学鼓，习惯深夜枕着打口磁带和《在路上》入眠，终日莫名的躁动不安，却对未来踌躇满志。一丝不苟的践行着一个标准文艺青年的生活。一个休息日，我从一家书店走出来，刺眼的阳光几乎将我的眼睛打残，可是耳朵却有触电般的快感，就像猎豹嗅到了血腥味，那是某处飘来的声音，在平静的午后，它格外清晰。那歌里唱到：
“我爱你恨的 我恨你爱的，
我就是你们眼中最肮脏的；
我爱你恨的 我恨你爱的，
我就是你们嘴里最唾弃的”
我听音寻路，小跑着去找它。转过街角，我看到一家音像店的橱窗里贴着一张大幅海报，海报上是几个黄发年轻人，有点像韩国的“HOT”组合,海报上赫然写着“秋天的虫子”，我越听越兴奋，就一头扎进了音像店……
这是我和“秋天的虫子”最初的渊源。
在魔岩三杰等人制造出“新音乐春天”之后几年，专注出版摇滚乐的港台唱片公司逐步撤出了中国大陆。可是全国各地虔诚的孩子们却纷纷背起行囊，背井离乡奔向了北京。那时，他们大多在北京北郊的农村驻扎聚集，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死磕着自己的摇滚梦想。经历过优胜劣汰的大浪淘沙之后，很多乐手和乐队逐渐消失了，剩下的坚守者逐渐蜕变成为中国摇滚大军中的主力，成为某种流派的代表乐队，比如“秋天的虫子”之于哥特工业（Gothic Industrial）。在摇滚乐纷繁的分类里，哥特（Gothic）音乐最大的独特性在于其气质，没有经历过痛彻心扉的苦痛、恐惧和绝望，甚至见证死亡，是无法完美诠释它的。这一切全部让“秋天的虫子”经历过，所以“秋天的虫子”的音乐里，必然流淌着Gothic的暗血。主唱樱子和吉他手牛奔都是吃过苦的人，关于他们在圆明园的清贫，很多段子至今仍在摇滚和艺术圈里传播，纪录片也都有收录。经过艰难的历练，“秋天的虫子”乐队在2001年出版了处女作《狂人日记》，这张专辑为中国摇滚乐的“第二春”添了一把旺火，让他们从成堆的Nu Metal和Rap Metal脱颖而出，成为里程碑式的乐队。樱子和牛奔在2003年皈依佛教，佛法的理念影响了他们的价值观，随之也影响了他们的创作理念，于是，在2011年06月25日，“秋天的虫子”乐队出版了《黑乐章》，一年之后的2012年09月20日，《白乐章》诞生。
樱子是这样阐述这两张专辑的：“这两张好比性格迥异的孪生姐妹，或者一个人的双重人格。每首歌都对应着这些年的一次自我总结。都是两个‘我’平衡后的结果”。
如将两张专辑放在一起比较的话，本人认为：
从配器来看，《黑乐章》在第一张《狂人日记》的基础上更黑暗和重型，类型涵盖了Gothic、Industrial、Metal、Dark Wave；《白乐章》则更多倾向于Trip-Hop、Shoegazing、Ethereal、Electronic。这种转变是一个内敛深化的过程，是将力量和智慧转化的过程。
从演唱来评价，《黑乐章》里的樱子是刀马旦，声色俱厉，铿锵玫瑰；《白乐章》里的樱子却是青衣，长袖善舞，幽怨悲悯。
从歌词上分析，《黑乐章》像上古异族的战斗檄文，沉重暗黑，锤锤见血；《白乐章》像高僧闭关后的灵性开示，般若之光频闪，觉悟之火蔓延。
从气质上来讲，《黑乐章》更像佛教的护法神大黑天，大黑天具有四种特性，也就是四种保护众生的功德：战神、厨神、福德神和冢间神。据说当年忽必烈就是因为虔诚的供奉着大黑天，才所向披靡，所以，“战神”的形象就是大黑天最主要的形象；而《白乐章》则好似白度母，白度母又称为增寿救度佛母，是观世音菩萨的化身。白度母具有救度八难的威德。白度母是能够为一切众生赐予长寿的一尊度母，是一位赐予众生长寿的本尊。如果虔诚地修持她的法门，也可以使智慧迅速增长。一刚一柔，一阴一阳，刚柔相济，阴阳和合。
《黑乐章》之大黑天
“所有黑暗是为了给人一种力量和勇气去破除它。可以承载，可以驾驭，从中得到存在的力量”——樱子语。
《序曲》，跳动的吉他单音像两个诡异地小丑，将黑色的天鹅绒帷幕徐徐拉开，这帷幕就是键盘那绵延低迷地风琴音色，其间贝斯线忽隐忽现，飘渺但坚实，将我们缓缓拖进一个幽暗的童话。樱子像暗处的精灵，娓娓出现，曼妙而歌，画面感很强。天国弦乐紧跟着军鼓的进行曲滚奏，相互咬合缠绕，引出圣咏般的副歌，唱诗班和声雄浑有力，瞬间将人的情绪点燃，用不着多快的速度，多大的力度，仅仅是几个关于“生命”“死亡”“灵魂”“肉体”的终极拷问。它的力量竟如此震撼，让人有一种莫名的亢奋，充满了期待……
《歌德梦》披着Rammstein的外衣，节奏整齐呈块状，适合大家齐刷刷跳Till Lindemann的砸腿舞。主歌的唱，樱子像是借来了雷霖的嗓子，有其特有的颓废气质。重点说闫津的键盘，看来他已经深谙Industrial之道，他将Nine Inch Nails的电钢琴音色和Christian Lorenz特有的键盘音效来回转换，很自如，很舒服，很有国际范儿。这首歌音乐很Industrial，歌词却很Punk，让它成了一首经典的“愤青之歌”。
Rammstein的失真吉他和整齐的拍子延续到了《夜愿》，副歌部分，樱子拖着哭腔像是在哀求，像一个冤鬼哀求一个强势的骗子。整首歌气势恢宏，眼前仿佛整齐的戎装方队踏步而行，一个柔弱的白色精灵在他们头上悲伤地扭动，黑暗中，且行且舞。不知这首歌是否在向Nightwish乐队致敬？
《Night devour me》里最大的亮点是小木的贝斯，贝斯线诡异而抢耳，滑弦看似随意，实则分分钟控制着你的神经，漫不经心，但又暗藏文章。吉他忽隐忽现，画龙点睛。樱子的几次尾音听了让人战栗，好似九天妖女。
对《灵魂之歌》的歌词很喜欢，看得出樱子在句式格式上非常用心，层层递进，层层深入。牛奔的吉他寥寥几个单音，循环往复，使人致幻。副歌，樱子悲怆的唱与背景的和声将情感推向更高处。听这首歌，适合在深夜，昏黄的灯光下，点燃一棵草，深吸一口，仰头，缓缓吐出，烟雾在灯光中变成氤氲。高潮时可以尽情“黑暗舞踏”，低迷时可以拥倒影入眠。
《不朽》里的吉他音色很有特点，间奏和尾奏都很出彩，Industrial感和科技感十足。小遗憾是如果军鼓的音色再厚重一点点，混音时再靠后一点点就好了。
《盲音》的前奏由电钢琴带入，间奏弦乐铺陈，其他部分有Old Metal特有的整齐律动。小遗憾就是音乐部分偏少，略显紧，如果前奏和间奏再丰富一些，能让这首歌显得更丰满些。
这首歌名为《僵》：空旷的舞台上，风吹起鲜红的帷幔和花瓣，樱子的舞剧上演正酣，每一个舞步都被绝望紧紧跟随。这是关于殇情和失去的故事，钢琴师和弦乐队配合默契，相得益彰，氛围制造的恰到好处，制造出了无生气，濒临僵死。故事结束了？还是“就当我们在等待开始，还在等待故事的开始”？这首歌不重不躁，但力量感却很强。
主打歌《黑乐章》，丰富的弦乐前奏将我们引向Symphonic Metal，间奏的教堂风琴像是在做一场肃穆的弥撒，副歌的合唱和进行曲转折成典型地Martial Industrial，一队队黑暗军团在《黑乐章》的催促下奔赴更深的暗处。
最后是一首深夜必听曲目——《夜曲》。主歌部分，樱子喃喃而歌，像梦中的呓语，像病重的呻吟，像孤独的自说自话，像失落后的自怨自艾。副歌中，她轻声软语，润泽心脾，辅以缓缓如流云的弦乐，仙音缭绕，袅袅上升。贝斯的滑弦画龙点睛，非常出彩。音乐慢慢结束，好似斯人远去，月隐云后，天地光华黯然褪尽，一切消失于虚无。作为结尾，这首歌再合适不过。失眠的人，你们有福了。
《白乐章》之白度母——
“相对《黑乐章》，至少《白乐章》是没有硝烟的。《白乐章》说的是，我们的一生只是一个瞬间，即使再强烈的爱与恨，也都会在下一个瞬间消逝。10年的时间，是每个人的一瞬间，也是我们的一张专辑——《白乐章》 ”，樱子语。
如果你是从《黑乐章》直接听过来，《国王》就像一位仙女导游，引导你从暗黑压抑的雾之城到了烟波浩渺的极乐净土，仙音缭绕，芬芳四溢，般若之光频现……前奏缓缓流淌，樱子的浅唱慢慢汇入，你的眼睛会不自觉地闭上。藏密喉音的诵经出现为歌曲增添了庄严肃穆。贝斯低沉的跳跃，如黑暗中的法舞。鼓槌在鼓沿敲出的叠音像一个法器，让人灵魂出窍。“过去的一切转眼已过去，未来的我们又要怎样继续”，这句话承前启后，是对过去的反思，同时充满对未来的渴望。正因如此，我们才能看到一个涅槃的“秋虫”，洗尽铅华，阅尽沧桑，心境从往事的泥泞里重生。小建议是，如果把第三段每个重复句去掉就更好了，正如国画里的留白智慧。
《刹那间》是寂寥嫦娥的抒怀，淡淡地“伤春”情结缓缓弥漫，樱子每一个“我以为”脱口而出都让人陶醉的飘起来。木吉他泛音闪着磷光，转瞬即逝，意犹未尽。鼓的律动轻轻咬着，不轻不重，不急不缓。副歌的重复句极具催眠效果，尾奏的提琴拉的人心肝震颤，结束时贝斯与鼓的配合也很舒服。在刹那间觉悟之后，我们才知道所有的“我以为”皆是虚妄。
《止语》的前奏是人声采样和拼贴，很好的扣题，让人想起窦唯的《黑梦》里梦一般的人声采样。“咕噜咕噜”的贝斯效果像Les Claypodl的神来之笔。佛家有“身口意”三恶业，其中“口恶业”包含不妄语、不恶口、不诳语、不绮语、不两舌、不嗔恚，罪孽非常严重，意即俗语“祸从口出”。所以才有修习“闭口禅”的说法，《止语》立意在于此，樱子告诉你修持“闭口禅”的原因和结果，消解了无谓言语的价值，肯定了无谓言语的虚无。
《迷土》是典型的Trip-Hop，敦实的节奏，肥厚的贝斯线，键盘音效如涟漪此起彼伏。木吉他与钢琴共舞，弦乐适时跟进。这首歌一轨一轨层层铺陈，步步递进，带着冰岛的冷风和英伦的精致。
风铃声，雷雨声，心跳声……声声入耳。《似水年华》的画面好似深夜细雨中的江南水乡，竹楼的小窗洞开，闺中怨妇凭栏静观，失神之间呢喃自语。简单的木吉他慢慢撩拨着心弦，与鬼魅的环境采样，一起将气氛营造的更加婆娑。樱子歌声压得很低，感觉是从雨夜的深处飘来，来无影去无踪，空留丝丝戾气。此歌极适合做古装恐怖片的插曲。
《情歌》的电子鼓稳健，弦乐飘忽悠长，辗转低洄的背景氛围，如果把歌词改成英文的话，你会以为是Massive Attack又出新专辑了——以牛奔对Massive Attack的热爱，我想这是对这首歌的最大褒奖。
笃信佛教之后，“秋天的虫子”的歌词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忘川》就能直观的反映出来。在中国的神话传说中，人死之后要过鬼门关，经黄泉路，在黄泉路和冥府之间，由忘川河划分为界，忘川河的水能映照出人的内心，若心无杂念，无牵无挂，看到的便是一汪清水；若牵挂太多，看到的呈血黄色，且看不到源头。跨过忘川水，喝下孟婆汤，这一世的悲欢离合都将全部忘却，一切的曾经都将化作过眼云烟。歌词充满了深深地质疑，质疑的是曾经的记忆，因为看到的是无谓的虚妄。
龙树是著名的大乘佛教论师，公元二世纪出生于南印度，在佛教史上具崇高地位，许多人认为他是释迦牟尼之后，大乘佛教中最重要的论师。龙树广泛影响了大乘佛教各宗派。在汉传佛教中享有“八宗共祖”的称号。这首歌就是献给这位先贤大德。《龙树》里的前三段歌词非常好，歌词言简意赅，意味深长，既有五言律诗的短小精悍，也有宋词的抑扬顿挫。背景的音场缓缓铺开，电子音效轻巧的跳跃着，却不喧宾夺主，尾奏极尽安详，舒服的让人意犹未尽。这首歌整体氛围像是《似水年华》的姊妹篇，可以连起来欣赏。
《完美世界》樱子的唱被处理成伊丽沙白．佛莱泽（Elizabeth Fraser）般的仙风道骨，贝斯击弦铿锵有力，营造出深邃幽暗的感觉。歌词“一天天，你不说话，观察他们的表演。一天天，你说着话，好多无聊的假话”，可视为《止语》的姊妹篇。
《为了爱》是一首忧伤至绝望的情歌。关于“爱”，樱子总结的最到位——
“当我们渴望爱的时候，我们的脑海中充满各种假象，欲望的幻影。我们被欲望占有，想要占有我们渴望的一切。于是，我们失去了爱的能力，一味争夺被爱的权力。我们挣扎在爱的漩涡中。我们时而惶恐、时而消沉，我们责问世界，充满迷惘。最后，为了暂时的安宁，我们选择遗忘”。在这首歌里，樱子被比约克（Bjork）的灵魂强势附体，在极北的冰天雪地，她为爱献上最后一首挽歌，沉重的电钢琴，沉重的鼓机，依旧还是拖不住渐渐远去的爱。白色的忧伤，如雪上加霜，如白驹过隙，好吧，到了告别的时候。《白乐章》，这个白色之梦将从黎明的曙光中苏醒，一切终将烟消云散，一如一道突然地闪白……
后记：
黑白乐章像两扇门，音乐自此结束，大门徐徐关上，秋虫营造的两个世界在我们的耳朵里缠绕胶合，融会贯通，合而为一。佛法和佛理使得他们的音乐变得空灵深邃，樱子的歌词开始出现更多的疑问，那是信仰让她对世界和人有了更多的质疑，有了重新的认识。意识更豁达，所以才会出现类似“一瞬间却是一万年”“这一年，也只不过是一眨眼”的相对认识论。
“黑”和“白”组成了一切，黑和白互为彼此，互为轮回，互为因果，互为生灭。
从《狂人日记》到《黑乐章》，直至《白乐章》，“秋天的虫子”乐队完美的完成了蜕变，他们剥离了躁动的茧壳，保留并将暗黑的气质升华。我们都在追寻力量的爆发，但是真正的力量来自深处，而非表面，《白乐章》最明显，它的力量绵延弥漫，荡魂摄魄，这是内心足够强大的结果，是顿悟后的结果。很高兴我们见证了一支伟大乐队的成长轨迹，他们每一次呈现，都让我们惊艳，所以我们坚信，在时间帮助下，“秋天的虫子”必将谱写出更华美的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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