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liwan-blog.blog.163.com/blog/static/126982175201272902717417/
在与陈培浩的访谈中,“五条人”说了两句非常牛逼的话。陈培浩问:“五条人”的《县城记》和贾樟柯的电影《小武》,有没有什么联系?“五条人”断然否定了这一美好联想,说:如果非要说有联系,那大概只能说,“都在写生活中具体的人和事,而没把它们概念化。”陈培浩又问:你们是做民谣的,民谣作为一种音乐表达的方式能表达哪些特别的东西?“五条人”答:“民谣应该做到表达‘不特别’的东西。”(见《五条人答问2011》)
“五条人”2012年的专辑《一些风景》,继续在实践他们在《县城记》里的艺术精神,变得更加猛烈。这张专辑极为了不得的一个地方,就是它唱了那么多“不特别的东西”。比如,《陈先生》、《两顿饱》、《做梦》、《鲜花在岸上开》、《含叭哩细》、《雨来淋秀才》,这些歌都只有几句话,甚至几个字,并且,也真没说出什么牛逼闪闪的话,可是音乐极富有感染力。最终,这音乐的强壮、蓬勃、盛大,超越了这些年的许多牛逼之作,但细究起来,它还是属于“不特别的东西”。
1878年 伊生于海丰(海丰话唱)
1933年 佢死于香港(粤/白话唱)
1934年 其葬于惠州(客家话唱)
陈先生
这是专辑中一首歌曲,《陈先生》,全部的词,都在这里。陈先生是谁?“五条人”没说。熟悉中国近现代史的知道:陈先生,陈炯明是也。“五条人”提起陈炯明,完全因为他是海丰家乡人,提起他,就像提起家乡的其他人情风物一样,而追念的语气,说明了陈炯明的说之不尽,表现出他们对这位故乡传奇人物的敬重。
抄电表的小工,看校门的老伯,清明烧纸的琐事,吹空调的碎想,县委的会议……还有一些拈不上筷子、不容易说清楚的题材,比如,“含叭哩细”四字,就是这首同名歌曲全部的词,系海丰俗语,意为“说话含糊不清”。《雨来淋秀才》,字面看像是个古题材:秀才大褂破了,没带伞,在雨中淋——要补没时间,不补笑死人,就是这么几句;但是音乐,闹将起来,撒泼欢畅振奋,浩荡热烈辉煌。
《莫怪你老爹》不是专辑中特别突出的,但它易于说明“五条人”的题材和才情:一个小孩童,不去读书,跑到山顶去偷荔枝,被阿伯逮到了,扭送给他的阿爹。阿爹也不说什么话,举起扫帚骨就打。把阿妈心疼得,脸也青了,一旁看着,却不阻拦。等阿爹打完了,才走到小孩童跟前轻轻说:你也莫怪你爹,他也是为了你好。好啦,别哭了,吃饭吧;吃饱饭就玩去吧。
这是中国人习见的,谁没有经历过?却真是没什么人讲,尤其是,在歌曲里唱。“五条人”就这么唱,由此兑现了他们说的——唱生活中的人和事,而没有把它们概念化。
“五条人”的两个成员,茂涛和仁科,都是海丰人。2010年,他们组合到一起,录制了《县城记》,完全用海丰话作歌和演唱。《南方周末》将那一年的年度致敬——只表彰一张专辑——敬献给它,说“五条人”在其首张专辑里,“舒展了原汁原味的乡野中国。在音乐日趋娱乐化的大背景下,它无异于‘盛世中国’的音乐风景画,它所富含的原创性彰显了音乐的终极意义——吟咏脚下的土地与人。”
“五条人”很容易被附会,一般来说,它也当得起这附会,正是各种关于现实、艺术、意义、精神的评说所比附的杰出事物中的杰出者。但是二般来说,“五条人”没这么蠢,总是会比精英化的表述高出那么一丁点儿。在“五条人”的歌声里,歌声就是歌声,生活就是生活,近乎原貌,未经斧凿,尤其未经拔高和扭曲。在许多其他场合,艺术“戴上纱帽嘴就歪”,“五条人”却幸免于此难。而且,细究其艺术,竟也不是低等生物,而是有如别类参天大树一样长得老高,非常的超绝伟岸,不过,它还是未被概念化,依然是生活里的生猛活物。
一般评论都把《曹操 你别怕》视为一首抗强拆歌曲。不——当然——你把它这么看也可以。二楞子要犯浑,拦也拦不住。从字面上看,这首歌像是个两幕剧。第一幕,阿弟从厕所里慌慌张张跑出来,刚擦了屁股,裤子还提着,手里抓着皮带,他要给胆子小的阿兄撑腰,说:“阿兄你别怕!我在这!我在这!”第二幕,来踏田和拆房的人,与这阿弟交上火了,言语冲突你来我往。两人都摇头摆尾,口上挂起了平日不见的高腔怪调。一番斗嘴、挑衅、炫耀之后,彼此闹明白了:原来,来拆房的是镇上马处长他老丈人,而阿弟呢,自然一点也不怵他,尽等着他拍马上来领教。
整首歌气氛火爆。结尾一段斗嘴,像是戏台上唱大戏,跩起了戏腔,戴上脸谱,说的也像唱的,令人忍俊不禁发笑。一番激情念作,如打翻了酱油铺,黑的白的红的黄的绿的一时乱滚,场面热扑扑,唱作重口味。
《一些风景》中的歌曲,均采用了木吉他伴奏。木吉他既是主奏也是节奏,同时扮演了贝司和鼓。这木箱钢弦大力刷弹,嘭嘭,嘭嘭,嘭嘭;鼓趁势作乱,加重这一重型原声效果,噔噔噔,嗵嗵嗵;手风琴调来了风,呜呜呜呜——,嗡嗡嗡嗡——,不是斯拉夫风,是华南乡下的野风。
重型民谣,重型木吉他,重型原声歌曲。演奏上的新探索,像是让乐器也说出了海丰话。而演唱,漫溢出来,有时说、有时唱、有时念、有时喊、有时作戏、有时表演、有时插科打诨,爆裂掉了歌曲的形式。茂涛和仁科两个,讲述、吟哦、对话、抖音、轻笑、怒吼、尖叫、说学逗唱,活生生将一首首歌变成一出出戏剧。什么叫唱得好,这就叫唱得好,却跟优美、跟好嗓子没什么大关系,夹用时下的热门语汇说就是——让“中国好声音”吃屎去!
本来,这算是了不起的成就。我曾经说,《一些风景》是民谣的突破,将彻底改变普通人的民谣概念、歌曲概念,或许还包括吉他概念、演唱概念。但是,说这番话时,我似乎看见茂涛和仁科嘴角泛起的嘲讽笑意。那么换个角度吧,不以民谣和歌曲看,《一些风景》不过是回复到了民间传统。从历史上看,中国的许多乡间小唱都并非如西方歌曲规范整齐,而有着更强烈的戏剧性、更框不住的生命活力、更杂碎零乱的表演方式。那么,这么看,《一些风景》是满血复活,筋骨精壮、元气淋漓地回到了乡村戏台上。它的无与伦比的唱奏自由感,不过是民间的元神,再次猛醒,中国的民间歌唱本来就这么唱。
那么,这勇猛、精进、爆烈、活蹦乱跳、汪洋恣肆的创造,是借用了西方民谣的部分形式,复活再造了海丰的地方曲艺,一种当代的、现代化的福佬话新民歌。中国的民间传统,惯于从生活中挤榨笑料,把日常见闻绘声绘色,变形为荒诞可笑的喜剧;而两位海丰艺人,热情如此高涨,几乎是大笑着表演,比划,歌唱,前进。欢乐,是欢乐,焕发复活了歌曲里藏驻的民间精气——虽然人世艰难,世事忧患,人间多有不平,但这片土地上,惯有一股民间的洒脱意气,通常不是抑郁消沉,而是雄健浑厚的欢乐。“五条人”的性情正是这样,他们性格里的欢乐,弄乐本身的欢乐,为娱乐大伙儿而憋不住的浪骚劲儿,激荡起了自由的歌唱和汹涌澎湃的演奏,使这些“不特别的”歌曲,即使只是三五行歌词,一点简单意思,也放射出了无尽的活力,灵性四射的光。
那么,这就是“五条人”身上至关重要的东西:以无比的自在,原乡原民的元真,将歌曲中那些被许多人视为典范的规整优美一扫而去,而唱出了热情、自由、至情至性、生命的自然模样,最终,这创作、演奏和演唱,达到了与“生活的平常”一样高的卓越高度。
《一些风景》是一张傲视群雄的粗野之作。它乡土热力的周围,是这片土地上比比皆是的教条、僵化、一统、假大空和陈词滥调;高高在上的精英主义,一厢情愿的小资想象,商业与资本力量的合谋,政治威权的阴影,四下徘徊,限制和统治着人们的自由精神和想象力。在它乱七八糟的快活劲儿中,分明有一种抵制、抵销中国人生活中沉闷、无趣、平庸、虚伪一面的精神。
“五条人”现在生活在广州,有时到各地中心城市转转,在夜店和酒吧里巡回表演。他们的广东海丰方言歌,已引起整个华语民谣界的关注。“踏架脚车牵条猪”,这首同名歌曲中描述海丰人从乡下进城的语句,也很像这支乐队进军歌坛的姿式,踩着脚踏车,牵着自养的土种猪仔,直奔着省城和中国而来。但他们不是莽夫,他们目光之远阔,早熟习于民谣、摇滚甚至雅人们高谈阔论的文化,潜意识中却以这种文化为虚伪,而不愿放弃了小人物民间的、潇洒的、真实的因而是真正了不起的姿态,“如果可以的话 我们就变成两只鸟儿/最好不要太大只/就像麻雀那样 四处去玩 四处去玩……”在《海风》里,这两位海丰人这样唱。
乡情,民俗,世相,风景,从两位海丰人的眼前掠过,除了嬉笑的表情,他们不是没有自己的观念和判断。有一首歌,也是这专辑的同名歌,颇能代表他们对周遭一系列世事的感受,虽然他们一贯不发宏论,也没有非要说出什么高见的雄心壮志:
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下午
我在路上碰到一个老盲人
他说他从十四岁开始眼睛就瞎啰
但是最美丽的风景
最美丽的风景已在他的头脑里
听到这样的话我有点儿虚脱
我这么年轻就已经这么啰嗦啰
狗屎一样的东西呢 我见过很多
但是最美丽的风景我至今从没见过
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下午
我在路咧碰到一个老青瞑人
伊讲伊的目
在十四岁开始自睇不到人细
但是最水的人细
最水的人细已经在伊个脑下
听到这些的话 我有点儿乌暗晕喔
我在这个国家生活了那么多年
狗屎那样的人细我睇过那么多
但是最水的人细我至今不曾睇过
2012年8月15日星期三
本文纸媒版本首刊于文汇报2012年8月28日,发表时,标题经编辑改为——“从这里,听‘乡野中国’”。
李皖:牵条猪到省城
|
> 我来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