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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条人”有两首歌,很令我震动。
一首叫《彭啊湃》。
彭湃是现代史上的一个著名人物,也是“五条人”的老乡,广东省汕尾市海丰县的名人。史载,彭湃在家乡闹革命,搞土地运动。他自己是大地主家的公子,自述家况是:“被统辖的农民男女老幼不下千五百人。我的家庭男女老幼不上三十口,平均一人就有五十个农民做奴隶。”但他却领导农民同地主斗。为此,家里人呼其“逆子”,“除了三兄五弟不加可否外,其余男女老幼都是恨我入骨,我的大哥差不多要杀我而甘心。”彭湃做得最绝的一件事,是把自己的田契亲自送给佃户。佃户不敢要,他就把佃户们召到自己家里,当众将田契全部烧毁,宣布:“日后自耕自食,不必再交租谷。”
这行动,惊世骇俗。在那个以地权私有为基本、以租佃关系为天经地义的近代农业社会,彭湃所倡导的农村革命实在是走出了人们的想象。1929年,彭湃因叛徒告密被捕,狱中遭多次酷刑,于8月30日在上海遇害。
《彭啊湃》唱的,就是这个家乡人物,用家乡话,处理成像是独幕的地方剧。剧中三人,一个是民(疑为避祸跑路的赤化分子),两个是官(两个在桥头放警戒的国民党士兵)——大革命的乱世,这海丰农民鬼鬼祟祟在夜里荡,士兵上前盘问,威胁和放粗,农民说:“莫这样啊两位大官!……要不我唱条歌给您听!”于是唱——
后生的彭湃
将家里的田契 烧到无半个
而那些农民 被惊得嘴阔阔 啊啊啊啊
他穿着西装 抱着留声机……
而那些农民说:我无闲啊 我要回家饲猪
简直是逆天之歌!官爷不耐烦了。有人可能会说,这里不合常理,试想,在那个场景,怎么可以唱这个,官爷怎么会有接下来的举动?但这是戏,所以一切皆合理。官爷说:“喂!你不畏死呀?!这时候唱这种歌,你知不知道我们在上海逮到半死才逮住彭湃……我来唱一首给你听!”——
后生的彭湃
在上海被我们逮着 剥了几层皮
那些上海的大官 被笑到嘴阔阔 哈哈哈哈
人家抢了他的西装与留声机
而上海的市民说:我不知情啊 我正在看戏
想那彭湃,是何等样的人物,他的思想是何等惊天动地的思想,而农民和大官的表情,一样是“嘴阔阔”!亲历那场乡村革命的农民,和在这场乡村革命周遭的市民,差不多的反应,一个是——我不得闲,我要回家养猪;另一个是——我不知情,我正在看戏。
独幕剧的终局,轮到我“嘴阔阔”。那个农民发现:咦,两个唱的词不一样,可“咱们的小旋律好像差不多哦,不如我们来一齐唱”。于是,最后,这个燃着火、流着血、皮开肉绽的历史,变成了正反方、民与官的合唱,里面没有了革命者的先知先觉,也没有民与官的后知后觉,只有啊啊啊、哈哈哈看不懂的惊讶,只有无得闲、不知情,要养猪、在看戏的懵懂的社会表情。
革命之大,翻天覆地。在先进者那里救国救民的真理,在乡野小民那里,在他们真正的思想层面,是如何理解?能激起多大涟漪?《彭啊湃》的演唱和演奏,突破了歌曲的格式,堪称新锐、突进,是崭新的民谣概念。但换个角度看,它等于回到了中国传统。开头叙事的半说书、半吟唱、仿戏、对白,吉他和鼓的异常节奏、自由即兴,从民谣看都是突破,从戏的角度看,却是对中国戏曲表演形式和锣鼓板眼的模仿。也即是说,“五条人”颇具先锋性的锐意进取形式,从中国近三十年的音乐演变看,不过是重新进入了乡村故土;实际上是回到了几百年来的那条历史长河,以民谣和摇滚的新形式,循环和再造了广东海丰的地方民间曲艺。
《世情》,是震动我的另外一首。
老三叔无征无兆,眼一闭过去了,留下了三斗米和一个破电视。目睹这一切的阿良仔,像被鬼拍到,说再怎么着,“也得去外头见见世面”!“我”配合他说:“好,我们明天就走!我们去纽约,去巴黎,去欧洲看戏,去澳洲钓鱼!”
《世情》里的手风琴,一遍遍地回旋着,反反复复,像这世间不息的长风,就那么从亘古到今,荒凉无情。“五条人”唱着,用家乡的土话,音律沉郁,声腔古旧,如闽南语的老调老腔:
风咧在吹 雨咧在落
时间十多二十年过去了
风咧在吹 雨咧在落
时间十多二十年过去了
阿良仔在哪里?阿良仔在干什么?——“阿良仔在工厂从早做到暗 哪儿都不曾去过/他的屋内还存有那么十多张CD和几本摇滚杂志”。这结局,如此悲凉,淹没了阿良仔,也淹没了我们。一场悄无声息的悲剧,戴着世事素日平常、一向如此的苍老面目,在手风琴呜呜的吹动中,面无表情。
众所周知,我们处在一个巨变年代。世情彭湃,我一直以为,我们的生命早已经天翻地覆。但近些年我逐渐意识到,再惊天动地的变化,也惊动不了波涛翻动的水皮之下那漫漫长河多少,那里面一直幽静、晦暗、稳定、广阔。我以为的灵魂巨震、时代巨变,对于广大民众来说,对于这经历了几千年的东方土地来说,对于日常生活的宁静、如常又冷酷来说,可能不外是一颗石头丢进深水,其实哪有想象中那么巨大的震动和变化呢?
《彭啊湃》所唱的时代是“大革命”;《世情》所唱的时代,就是今天。附会一点说,两首歌都是动荡时代的动荡之歌。但当歌曲收结,你再看看那世相的表情,动荡何曾存在?呈现在眼前的是草民平民置身事外旁观的喧腾和足以闷死一头猪的死水微澜、波澜不惊。
“五条人”的民谣,近三年来,一直有一种秉守本分、不事议论的作风。在这种作风里,他们以艺术化的感受,示范和加固了一种古老的看世界的方式。世事纷纷扰扰、新事叠出、变局惊人,这是每个人都有体会的。我们在做的、在玩的、在经历的,与我们的父母在做的、在玩的、在经历的,有什么相似呢?一点也不相似。但这种不相似,有可能夸大了我们对变动的感受。同样的,我们的政治态度、社会思想、宗教观念、文艺创造,与我们的父辈相比,又有什么相似呢?好像全然不一样,已经彻底颠覆。但是,你看看潜伏在下面的混沌的社会心理,看看几十年断掉又延续的各种玩意儿及其脉络,想想世间大限压迫于人类生命之上的那种古老困境,这世上的新思想、新科技、时代巨变究竟动过它几毫呢?我们觉得世界巨变,无以承受;生命动荡,无以复加;这变化之大,转变之快、之急,直似人类未曾遭遇之局;这浮浮沉沉的新思想、新科技、新时代、新格局,似乎每天都在身边上演。但在人类历史的漫漫长河里,我们只是一瞬:这几十年,这一百两百年,充其量只是几千年中的微小片断。是的,我们感觉着,我们的人生内容已经天地变色、彻底改换,但在历史上,多少代人,在不同的情境里,曾经经历着与我们同样的感受呢。与他们比起来,我们未必出格到哪里,还是这长夜漫漫;那不变的东西,如此浩大。
2012年8月21日星期二凌晨
纸媒版本首刊于《中国经营报》2012年8月27日
李皖:澎湃世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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