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高水长,云雾为王
窦唯照例在新年伊始发行了新专辑,这次不同的是,我们等回了阔别十六年之久的“暮良文王”乐队。“暮良文王”的新专辑《文王贴》在二零一九年二月五日,新年大年初一正式发行。这张《文王贴》是乐队复出后全新作品计划的第一步:拟建三张专辑为总体概念《无字汉音贴》,此《文王贴》为首张,后两张《武王贴》和《少公贴》将在不久之后陆续有来。
这套《无字汉音贴》其实已经在名称上“说明情况”。“暮良文王”的新作延续窦唯近些年作品的一贯特点,在中国的汉语文字上“做文章”:他动用中文的发音之美,将语言的基本沟通功能剥离,将字义去除只留读音美,把文字语言的便捷、直白、使用过程中的相互信任一并扫除,“扭曲”重组为无意义却铺天盖地、连绵不绝的“无字音”,让人声化为一件单纯的乐器。这一点完全贴合窦唯“不唱”后的创作理念,乐曲无义无形,用音乐与其它艺术门类相比最为独特的抽象性,祛除一切芜杂和不必要,完成对音乐最本质化的提炼。而“贴”这个称呼,则比早先使用的“乐集”更进一步,在还原音乐本真的同时,将音乐作品又归为“有字”的文本,让听众聆听他的专辑就像在读一部古文字帖一样,从“无字”到“有字”,达到不同媒介的跨界,塑造整个作品的完整性。
因此,在作品体裁的命名、设置上,新作不仅只是称谓上的改变,更是窦唯继续进行的当代艺术化的探索。而在音乐本身,这部《文王贴》应是窦唯近期所有作品里最有操作保障的。“暮良文王”是窦唯化名“暮良”,和键盘手文宾、“眼镜蛇乐队”王晓芳于二零零二年组建的乐队,当时发行过四张专辑,以民乐乐器实现即兴式的环境音乐风格。“暮良文王”的作品实际是窦唯不做主唱后制作的第一批纯音乐,是他后来一切音乐形式的雏形,阵容和风格由“暮良文王”开始,逐渐演化为后来推出作品最多的“不一定”-“不一样”阶段。
可以说“暮良文王”是窦唯实验全新门类并贯彻大半音乐生涯的开端,这次重组,回到原点重新发现窦唯,和对他不同阶段音乐诉求与成就的纵向对比,成为听众可以在新专辑里细细品味的内容。窦唯后来所有“不唱”的纯演奏音乐,虽然相比通俗音乐要来得深奥,无论音乐内容还是风格选择,看似都像是一种明显的“自寻烦恼”,但在这种浑不可解的表达之下,始终暗含着清丽、俊秀,在并未指明具体含义的同时,始终能做到条理清楚。“暮良文王”固定阵容虽然只有三人,但他们使用了非常多的民族乐器,每种乐器自安其是,在即兴融合的过程中永远不会相互背离,各自全部进入自我之境。在实现类型探索的同时,这也像是在用器乐演奏,去完整描摹生活状态和社会关系,用最抽象的艺术内容融汇基本生活和真实血肉。
“暮良文王”是借用传统乐器将当代俗世疲惫调往古语情境,与窦唯另外一个分支“译乐队”通过摇滚乐表现形式勾勒后现代图景不同,“暮良文王”是动用古乐,还原自修其身、泰然处之的文士生活,而这种散淡无争,又永远和一种现世喜乐同时存在,因此在“暮良文王”的音乐里,表达的不是来世极乐,而是此生清幽,不是歌唱众生,而是修行自己。《文王帖》则是乐队在这些风格基础上所进行的加固、完善。相比十六七年前,能明显感到,新作无论是风格的完善程度,还是音乐的表达心境,全都加倍成熟,将从前“暮良文王”的形式风格推延、合并至窦唯近期风格之内,无喜无悲的诵词盘桓在正中,释放黑色幽幻,卷动滞重的波浪。
窦唯在他的冷眼观世,自得其所之下,是对生命永远留有的热情,和对简单事物保持的好奇心。他的音乐始终在一种虚幻不实的世界中自在游走,而今这一切又多了一份至浓的成熟,这也是近二十年来,窦唯对这种音乐表现形式和生活方式的一以贯之所带来的必然成就。虽然仍旧是窦唯自己的独特语境,但在《文王帖》上听来,他的音乐现在已不是从前“到底俗世不朽”和“莫非乐韵仙境”这样简单的脱俗而已,他音乐深层中的自如与欣快,和风格表面所指出的烦恼、枯索真正地结合一处,破除了个人内心空间与五彩斑斓的外部世界之间的不自然关系,窦唯调动四季时节、山水人音,来打通天地间所有事物之间的屏障。
《文王贴》中,窦唯招牌式的无实际含义的低语诉说,多由乐队成员王晓芳念白而出,由男声换至女声,除了再度有意洗去有关窦唯个人化的一切存在,更像是用“换了一件乐器”来重申“不一定”——事物从不具备永久状态。这既是窦唯交付合作伙伴以完全的参与度,也契合他“无我”的生活观念和多元无形的音乐理念。窦唯音乐中郑重其事又全无实义的念白,一直是用表面上的“词不达意”来探索人类语言符号背面的东西,在习以为常的外形下提炼荒诞。这是窦唯作品中用“语言”“说”出的明确意涵,而剩下其它所有的不确定、无轮廓,则全部交给乐队成员们各自擅长的器乐来表达。
从情感灰烬中提炼作品气质的出发点,从不清晰的外部表象中推演本质,《文王贴》继续贯彻了窦唯基本的音乐初衷,也进行了全新的轻微调试。相较“暮良文王”从前低沉中带有的流畅、生趣(第二张专辑《相相生》是窦唯整个音乐生涯中最鲜活、最具生趣的一刻),《文王贴》带有明显的迟缓,甚至是愕然。人声宣叙诵咏着完全无实际意义的字词,在这背后有一种“为人”之尊荣和“为神”之镇定,这是乐队十几年前未曾有过的郑重。专辑中多首歌曲都有有意为之的“哔剥”底噪,这种形同蛛网排布的现代电流声响,像是在幽幽云雾中释放电磁,用脉冲电子声铺陈“现代”,用民乐伸张“远古”,是当今与过去、古国与西方之间的和唱、对话。而乐队中刚柔并济的扬琴(扬琴是王晓芳最早在少年宫学习的启蒙乐器),时时与窦唯撼天动地的鼓声结合,击弦和击鼓,使音乐沉痛且坚实。专辑中最长的一首《雍夫贴》体现了编曲和情感的复杂性,曲子中段的喧腾、狂热,具有无可匹敌的气韵,后半段则旋即转为星散、零落的弹拨、敲击,全曲从一发入魂式的雄壮徐徐落入低吟,情绪的起承转合与多种乐器演奏方式的变化,让《雍夫贴》成为专辑最核心的一曲。
窦唯发行新作之频繁众所周知,除去他至今保有的旺盛创作力,其实他中后期具备局部演变但总体风格一贯的所有作品,甚至可视为“组曲”式的浩瀚长卷。包括最新作《文王贴》在内,窦唯的作品从来不是单摆浮搁,而是贯穿数十年的“系统工程”,听众从窦唯音乐生涯的总体谱系中理解本作《文王贴》和这次“暮良文王”的复出,是一种更加完善的欣赏方式。窦唯的音乐从不需要具体内容,更像是传递关于某一种生活状态的信号,对于听众来说,也一直是虽不能解,心向往之。《文王帖》作为他风格推演至今的全新作品,“暮良文王”乐队中各乐器的配合比从前更加耐人寻味,整张专辑后半部逐渐归于静谧,窦唯自己的人声也终于出场,全专辑编排看起来虽然无形,但绝不是随性而至,其中精心完成的部分应被听众感知到。
《文王贴》具备窦唯生涯至今最为成熟的审美,作品内敛而有尊荣,在继续关注音乐的全新可能性的同时,成功回归了音乐的最基本本质:每种乐器合奏时,发出协调的、难以言喻的美。不绝如缕又袅袅散尽,仿佛重器之上有烟飘荡。《文王贴》可视作一次漫长而精彩的旅程,专辑在即兴音乐的灵动、新奇之外,多了一层连窦唯自己之前作品都少有见得的整合性和深思熟虑,他独享的表达方式,在这部新作中,被他自己进一步完善。
文=刘绍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