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楚和许巍 | 不幸的人是可耻的

原文发表于公众号:听听叨叨(topasstime)
时间的脉络
张楚和许巍都出生于1968年,且都算是西安人(张楚生于湖南,8岁跟随父母定居西安),成长的轨迹共同贯穿了中国社会的几次变化浪潮。
1993年,因为上了一期《东方时空金曲榜》,张楚的<姐姐>火遍了大江南北,那个时候的人们几乎都会唱上一句:姐姐,我想回家,牵着我的手,我有些困了。
那一年,许巍在西安刚刚组建了乐队,还过着酒吧驻唱的生活。
一年后,在滚石公司的操作下,张楚和窦唯、何勇前往香港一块参加了中国摇滚史上著名的“中国摇滚乐势力”演唱会。此后,这三个人总被有意无意地绑在一起,人们称他们为“魔岩三杰”,这个名字也代表了一个时代的音乐巅峰。

1997年,张楚发行了自己的第三张专辑《造飞机的工厂》。据说那个时候张楚正在思考一个问题:“什么可以成为一张专辑”。《造飞机的工厂》也许就是他思考的一个结果,专辑风格不再是歌迷习惯的民谣摇滚,而多了一些独立和实验的成分。
这一年,许巍也发行了自己的第一张个人专辑《在别处》。在这张专辑里,许巍是灰暗的,愤怒的,也是坦白的,他唱着年少的欲望和迷茫,闭翳的样子简直不像一个乐坛新人。
许巍也不应该是乐坛新人。
要说1996年最红的歌是哪一首,田震演唱的<执着>绝对排得上号,而为它作词作曲的许巍在当时却鲜为人知,后者赚到的钱甚至只够一个人温饱。

1999年,许巍被诊断出重度抑郁症,患病的原因也许就包括了数年拮据生活下的生存压力。他的第二张专辑《那一年》在这种背景下录制发行,可惜市场反响依然平淡,随后许巍被妻子接回西安疗养。
2001年,许巍病情好转,回到北京签了新的公司,接着发行了那张著名的《时光 · 漫步》,<完美生活>、<蓝莲花>、<时光>等脍炙人口的歌曲均是出自这张专辑。
而许巍从西安回到北京的这一年,张楚却从北京返回了西安。
那个时候的张楚面对着许多自己无法解答的问题:明明有真理,为什么世人不去遵守它?为什么别人都在那样生活,我却是这样?
了解他的朋友曾说,张楚是一个容易反复的人,状态刚好起来,又会在现实中遇到新的困惑。
困惑的极致是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困惑,甚至是不知道自己在困惑什么。张楚一直没能解答自己的问题,《造飞机的工厂》之后,他沉寂了将近二十年,除了当时的歌迷,几乎没有人再认识张楚。
与之相反,许巍在这段时间则成就了自己事业的巅峰期。继《时光 · 漫步》之后推出的《每一刻都是崭新的》和《爱如少年》,让许巍拿到了内地所有能拿的音乐奖项。
毋庸置疑,21世纪前十年,许巍成了内地民谣摇滚的代表人物,甚至没有“之一”。
张楚的问题
所有伟大的摇滚歌手,几乎同时也是伟大的诗人。
2016年鲍勃迪伦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就是一例最好的证明,而在张楚身上,这一点同样显著。
不得不承认张楚对文字的敏锐是天生的。他大学的专业是工业与民用建筑,但在18岁的时候已经写出了<西出阳关>这样的歌曲。
我爬到边墙上,边墙还很长
有人把画刻在石头上
我读不出方向,读不出时光
读不出最后是否一定是死亡
风吹来
吹落天边昏黄的太阳
张楚的歌词充满真诚的疑问和坦白的想象,只用一些简单的意象就能组成一幅生动自然的画面。他像是一个天才的速写画家,总能在观察中捕捉到最值得记住的那一点特征。
收录在合辑《中国火Ⅲ》中的单曲<这么大>里,他还写过这样的句子:
海水从大海的那一边
滚滚汹涌汹涌的跑过来
在街上的冰淇淋店里溶化开
被我五颜六色的涂到未来
我在阳光下变成一个流线型的瘦人
折射一些缺点开始迷惑自己的眼睛
所有的句子都像现代诗一样迷人,在清晰和模糊之间的涵义中过渡诗人难以言说的情感。
而另一方面,所有伟大的诗人,同时也是伟大的问题持有者。
张楚八岁之前在农村的外婆家生活,每天看到的是田野和山林。之后他在西安的东江区念书,那里全是大型工厂,满街都是工人。17岁那年(1985年)他考入陕西机械学院(现在是西安理工大学),算得上知识分子一名。
从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到工业环境的集体主义,再到进步青年的理想主义,张楚的成长跨越了三种不同的社会面貌,这避不可免的对他的创作旨趣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社会巨变带来问题,成长经历则带来看待问题的方式。
从高中起,张楚开始听广播看杂志,“他的脑子开始飞,不再关心周围,转而关心世界”。张楚并没有把自己的敏锐过多的沉湎于自我的内心,而是更多地投射在外部的现实。
比如他的第二张专辑《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张楚不唱自己,唱的是这片土地上的万千普通人,“理想埋在土里”的蚂蚁们,“被拍死在飞往纱窗的路上”的苍蝇们,还有“纯洁战胜了好奇”的赵小姐们。
歌词中处处是朴素的洞见和善良的人文关怀。
<苍蝇>
最俗气的那件衣服是我最漂亮的翅膀
温度和地方越来越适合我们头脑发胖
我最讨厌的玩意儿是我最高级的营养
它让我长出愤怒也不会长出伤心失望
<上苍保佑吃完了饭的人民>
真的不敢想要能够活着升天
只想能够活下去
正确地浪费剩下的时间
这要经验 还要时间
眼泪眼屎 意守丹田
我们也只能这样忍受

然而,张楚关注现实,现实的种种变化进程却远远超过了他走向自洽的步伐。他想不明白社会为什么是这个样子,人们又为什么会那样做,他也不知道摇滚应该是什么,自己的价值又是什么。
他还没来得及理解眼前的世界,眼前的世界已经变成另一番模样,还没来得及理解此刻的自己,此刻的自己却已经迷失在变化的世界。
还没来得及提出新的问题,新的问题已经变成历史被人遗忘。
有人写过张楚,说他遇到问题没有找人商量的习惯,也不会尝试去解决,他就这样一直任性走着,有的时候走对了,有的时候走不见了。
《造飞机的工厂》之后,张楚带着自己的无数问题走向了沉寂。
许巍的答案
听说许巍并不太记得自己在西安疗养的那段日子。
不过倒是有一个广为“音乐朋友”知晓的事情:许巍在那段日子里极度迷恋阳光,每天坐在阳台上享受阳光的照耀,太阳西落了,他就向护栏之外伸出手,有一次差点从五楼摔了下去。
谁也无从得知那个时候的许巍在想些什么,之后他又是如何同抑郁的自我相斗争。
但大家都知道的是,从西安回到北京后,许巍的音乐气质发生了骤变,变得温暖豁达,在他之后的专辑里,再也没有出现过<水妖>这样的歌曲。
你站在水的中央 让我充满幻想
你让我进入水底 长发会永远不脏
这诱惑让我向往 这歌声给我幻想
我却总回头留恋 岸上风光

许巍曾是所谓标准的摇滚青年,在高考前离家出走,跟着一个乐队满中国走穴,一年后才回家去当文艺兵,退了伍,也结了婚。
之后他组建的“飞”乐队在西安本地混得风生水起,但那个时候北京才是音乐人的大本营,乐队解散后,许巍就拿着自己写好的一堆作品北上了。
然而现实回应他的是沉重打击。<执着>流传度极广,却和许巍没什么关系。他在北京发了两张专辑,同时也变成了一个极度自卑的人。
第二张专辑里许巍有一首歌,歌词看上去绝望而悲观:“每当我想往高处飞翔,总感到太多的重量,远方是一个什么概念,如今我已不再想。”
但许巍骨子里是藏着一股气的,否则他不会在最后依然唱出这样的嘶吼:
有一种力量 有一种力量 依然在我心中流淌
这股气一直支撑着他,直到两年后许巍重新回到北京,他终于迎来了本早该属于自己的荣耀。

也许我们可以这样猜测,21世纪初的人们目之所及都是欣欣向上的希望,生活在转好,科技在发展,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对峙早已变得缓和,这时人们需要的是自由,是快乐,是找到纯洁灵魂的类似物。
之前那些悬而未决的问题都被放下了——反省是什么,反省有用吗,批判是什么,批判有用吗,比起找到问题,难道不是找到答案更重要吗?
而这个时候许巍从自己的经历中收获的领悟,恰好成为了人们最想要的答案。
这里我要插一句,我的确喜欢许巍的音乐多过张楚,但并不是因为许巍唱了什么,而仅仅是为了许巍一直天才的创作能力。
即使是市场反响一般的《那一年》,其中<故乡>和<闪亮的瞬间>两首歌的和弦编写,我认为丝毫不逊色于他之后更出名的歌曲。
当然,也有人对许巍提出了质疑:“为什么只写山水、阳光、风雨,永远是温暖的,为什么不去批判?”
但是如果从许巍个人的角度出发,他经历过最黑暗的低谷,他从那里把自己拯救出来了,他知道对自己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谁也没有资格告诉他应该做哪些事。
许巍更想做的,是用音乐帮到更多人。
他做到了。
我记得,小时候我把自己写的故事给大人们看,通常他们都会非常谨慎地说挺好,而且往往还补充一句:“可是太悲观了,实际情况没那么糟。”我立马就断定他们缺乏独立性,他们屈从于权势,拒绝承认苦难的社会现实。可是今天,当年轻人让我读他们的剧本时,我谨慎地说:“年轻人,伯格曼在黑暗中寻找光明,正是这一线光明使他的作品真实可信。你也应该试着...”从他们的目光里我很快明白了他们对我的看法。我认为生活和经验带给我们的结论是:尽管我们是悲观主义者,但是我们活着不能没有希望。几年来,尽管处境艰难,可是我的精神状态很好,这种状态以某种方式反映在我的工作中。
《特写:阿巴斯和他的电影》节选
一部分 无尽光芒
2018年12月末,张楚和许巍都出了新专辑。
《一部分》是张楚在《造飞机的工厂》之后,二十一年之后的再一张长专辑。《无尽光芒》则是许巍的第七张个人专辑。

说来有趣,张楚本人还问过“为什么一定要凑齐十首歌”这样的问题,结果这么多年了,他的每张专辑都还是十首。
新专辑的受众反馈并不是很好,事实上从16年的EP《不在绳子上的珍珠》开始,就不断有人说张楚“江郎才尽”、“混乱难听”了。
但讲道理,张楚的歌从来没有以旋律取胜过吧。
我个人是非常喜欢《一部分》这张专辑的,尤其喜欢其中的<ELLA>和<月亮与灵魂>。虽然的确再也看不到二十年前那个敏感困惑的张楚,但在新专辑中,变得愈加坦然的张楚却有着一种令人迷恋的、奇怪的和谐气质。
几年前,乐评人邱大立曾评价张楚的新歌“在音乐性上已经丧失了过去的美妙和生动”,对此张楚公开回应说:“喜欢音乐的人知道过去不是神话,是两岸音乐人的技术结晶。现在……是我的美好快乐心愿。”
这话半分不假,如今的新专辑依然充斥着他的美好快乐心愿,同时在技术上也变得更加精致了。
而且正是在这张专辑里,我才真正领略到“张楚式”旋律的魅力,有些交错与冲突,却处处显露古怪又坦率的趣味,甚至是不经意表现出来的童真。

另一边,许巍的新专辑收到了差不多的评价:”江郎才尽“,”陈词老调“之类。
但我也挺喜欢《无尽光芒》的。
虽然还是”许巍式“的旋律和和声,以及吉他的比重出乎意料的多,以及每种器乐的音色过于明亮缤纷,甚至主题上还是一贯以来的”爱与生命“,但它也像许巍其他的专辑一样,直接的好听。
同时,新专辑中还有几首以往没有尝试过的曲风,比如<为了告别的聚会>和<我不猜>两首,能从中听出许巍的变化和求新。
要说稍微比较介意的地方,就是整体听下来的感觉过于契合专辑名字:无尽光芒,真是无尽,太无尽了。
正因为此,新专辑比起上一张《此时此刻》,就显得不够张弛,不够深邃,不够惬意。
不幸的人是可耻的
不可否认,张楚已经和自己的问题和解了,或者说,他放下了那些问题。
多年之后张楚认识到一个道理:有了艺术观就不再需要世界观。
对艺术家而言,他/她只需要建立起自己的艺术世界,无需照顾现实世界,而所谓的真理,在艺术世界里是可以自由选择的,如此一来”为什么大家不去遵守它“的问题自然就不存在了。
“如果一个人把一生都花在尖锐上,那他的一生真挺没趣的。”张楚在一个采访中这样说。
许巍也曾说过类似的话,他对那些质疑自己永远温暖的人说:难道你看不到这个世间已经有这么多的问题吗?生命不可能只停留在抱怨上面,骂街一点意义都没有。
张楚的《不在绳子上的珍珠》有一首歌,里面有一段歌词写得颇为智慧。
<海边>
我付出的一切都来自于自然
所以我也不能得到它
伸开手我却发现我心中
所有欢乐都来自天涯
所有的都会消散在天涯,只有心中的欢乐才是值得一直掌握在手的,张楚承认这算是一种妥协,但这种妥协是必然的。
许多人都认为许巍的头两张专辑是他最好的作品,可是正如许巍自己所说,当年他痛苦的时候,这些事后夸赞的人在哪里?
二十四年前,张楚唱“孤独的人是可耻的”,二十四年后,人们会问“凭什么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而真正可耻的是哪些人,张楚和许巍都知道。
即使是张楚这样观察世界多年困惑的,即使是许巍这样深受心理痛苦煎熬的,或长或短,最后都选择了光明的一边。
他们做出了理性的选择,理性是一种稳定的、正面的价值倾向,是所有人认可的、被无数事例证明过的、符合客观规律的,正确品质。
毕竟从古至今,人都要朝上,要自洽,要变得更好,要快乐,要走向幸福结局,那些会招来不幸的东西最好全部丢弃。
尤其在这个时代人们还会问,为什么不努力呢,为什么不乐观一点呢,为什么要把自己活成悲剧呢?
如果一生都在困惑和迷茫,一直都和自己过不去,甚至迷恋痛苦,这样的人,彻彻底底的不幸,彻彻底底的边缘,也许到最后连别人的怜悯都得不到。
这样的人,才是可耻的,从来都是可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