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itchfork Review中文翻译:Kate Bush - The Sensual World
当Kate Bush已经准备将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最后一章莫莉·布鲁姆的气若悬河(书中第十八章描写人物无意识状态下的内心活动,通篇没有任何标点符号,像是毫无逻辑可言的梦中呓语)的独白摘引进“The Sensual World”的歌词里时,现实却未能遂她愿: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Kate Bush曾无数次请求乔伊斯的遗产执行人,也就是乔伊斯孙子Stephen Joyce的版权许可,但每每都是无功而返,她只好用自己的语言将其改写。而这首歌最后的成品——Kate Bush第六张录音室专辑的开场曲目,不仅仅描绘的是莫莉对情色和肉欲回忆的快感,更让莫莉的灵魂冲破二维世界的约束,将她的人生历程塑造为一个从书页里走出来的,有血有肉的人。
这听上去可能有点她出道作“Wuthering Heights”的影子– 同样是关于一个文学作品里的人物形象,因禁断的畸恋饱受煎熬,时时幻想着与真正所爱的人在草地上翻滚,缠绵。但Bush已不再是原来那个将自己对爱情超乎生死的一腔热忱执拗地注入进《呼啸山庄》哥特式浪漫的韶华女子。在1989年的采访中她曾这样说道:“人们说,在你十几岁时,你会进入生理上的青春期,而到了28至32岁,你才会进入精神上的青春期,人生的这两段时期确实会感触不同。”
The Sensual World并非一本正经的现实主义,但也绝非彼得潘综合征式的浪漫主义的颓废。Bush唱着和计算机相恋,打扮成烟花,与独裁者共舞。她依旧像从前那样为情所困,为爱所扰,时而痛苦,时而欢愉;时而孤寂,时而热情,似冰山下的一枚火种,又似火山上的一朵冰莲。她仍然痴迷于那些千奇百怪的声效,仔细聆听专辑的同名曲,你或许能够听到她的兄长Paddy Bush在空气中挥动着钓鱼竿。
然而事实却是,她之前从来没有过在这张专辑里表现得那么“雅俗共赏”。The Sensual World里大多数歌曲都是关于平凡人世间的爱恨交织:没有惊魂不定的家庭教师(The Infant Kiss)、没有偏执发狂的俄罗斯妻子(babooshka),更没有对外界事物担惊受怕的腹中胎儿(breathing)。她说,这是她内容题材最平实的专辑,它所讲述的故事就像身边的人生活中发生的小插曲,而不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臆想中的童话。与她在1985年的Hounds of Love中首创的超凡脱俗的前卫合成器流行不同,在The Sensual World中,她用她挚爱的Fairlight CMI制作出了更饱满,更醇厚的质感,并辅以温润、质朴的爱尔兰民间乐器和英国古典乐王子Nigel Kennedy优美的小提琴和中提琴。连同这张专辑的封面,看上去不像是Hounds of Love里那个依偎着爱之猎犬的生灵之母那般慈爱,更不像是The Dreaming里扮演魔术师Harry Houdini的妻子,口中还含着丈夫逃生魔术时专用的幸运之钥时那般古灵精怪,娇媚可人,而是异常暗哑的严肃,一改往日的怪诞与俏皮。
The Sensual World没有Hounds of Love那样宏大的叙事主线。Bush把它比作一卷短篇小说,小说里的主人公频繁地为自己的过去,现在,将来纠结矛盾,继而陷入心灵的囹圄。而这份纠结与矛盾实则也影射着作者自身的低谷期:她发现写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困难,无法做到词达其意。而且在创作“Love and Anger”的两年间,她正被一处她不愿提及的过去的创伤所折磨,这份折磨比她在征求Stephen Joyce的版权却屡屡碰壁时还要恼人。但在歌曲的最后,她又在吉他沙哑的嘶吼中高喊着“永远不要觉得你无法跨越时间的鸿沟”(Don’t ever think you can’t change the past and the future),像是在实施一场驱魔仪式,驱散缠身已久的心魔。
即使是最荒诞的歌曲也根植于自我反省。“Heads We’re Dancing”似乎是一个黑色幽默——一个年轻女子在舞池中被一个她后来才得知是阿道夫·希特勒的男人迷得神魂颠倒,但也同时向听众提出了一个令人不安的问题:如果你遇到一个恶魔却又未能看穿,你会怎么做?它不和谐的电吉他节奏让这首歌听上去就像一场真实而正式的舞会,出现在一次焦灼的噩梦中,而期间Bush的歌声却也越来越惊慌,因为她越发意识到她被欺骗得有多么严重。可就是这么一首看似荒诞的歌,它的创作灵感却并没人想象中的那么奇特:一位世交朋友曾告诉Bush,有一次晚宴他们对一个精神矍铄,气质非凡的陌生人钦佩得五体投地,事后才得知这个人正是罗伯特·奥本海默。
不过The Sensual World里的大多数歌隐藏的秘密都没有这么诡美。当你听到辉煌壮丽的“Reaching Out”探讨起自己童年时本能的好奇心,或是听到遍布浪漫悲情,唱着挥之不去的闺怨的“Never Be Mine”时,给人的感觉就像眼前放着一卷记忆磁带,你很清楚是这些歌按下了“播放键”,毕竟它们与你产生了共鸣。在“The Fog”中,她对一段恋情感到迷惘和恐惧,彷徨不定的她突然回想起幼年学游泳时父亲的教导:学会放手,留给彼此一点空间。他的声音像幽灵鬼叟一般萦绕于晶莹剔透的凯尔特竖琴。歌曲中的情感关系可能是充满了火药味,剑拔弩张;可又同时藕断丝连,难舍难分。在“Between a Man and a Woman”中,伴着逶迤的节奏,呈现出了一对夫妇争执——缓和——再起争执的周而复始。在这个过程中,出现了试图劝阻他们的第三人,可他们态度坚决地说道:“不关你的事,请退下。”无论是亲密无间的枕边呢喃,还是怒目相向的拌嘴吵架,我们都不希望有他人的干涉。这一次,与“Running Up That Hill (A Deal With God)”不同,没有必要期望也不期望上帝伸出援助之手。
但即便歌曲内容中不含有神灵鬼怪,Bush仍然可以在听觉上营造出这种超自然感。她在Paddy给她的一盘磁带上听到保加利亚民谣合唱团TrioBulgarka的演唱后为之吸引,于是邀请她们参与“Rocket’s Tail”的录制。虽然这三位保加利亚歌手不通英文,也听不懂她们在唱什么,但这无关紧要。她们听起来更像是一群神秘主义者先是吟咏着无伴奏的唱诗,而随着Dave Gilmour像烟火般壮阔恢弘的吉他声响起,整首曲子立刻转变成了一首华丽摇滚,而她们的声音却一如既往地抢耳,像一群欢快的女巫一样咯咯的笑着,喊着,好像在观赏夜空中漫天飞舞的火花。她们这份诡异而又奇妙的魔力在不经意间也传达出了一个生命启示:人生几何?去日苦多。所以在短暂的生命里尽情地享受快乐时光吧。
也许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专辑在最黑暗的时刻仍留有一线人性之光。“Deeper Understanding”是一个悲剧式的的科幻故事,讲述的是一个内心孤独的人为了追求精神上的宽慰而投向电脑和其他科技产品的怀抱,当然这样做会使自己更加孤立。不过,尽管歌词中有一种冰冷的寒意,Trio Bulgarka却为电脑的运转声融进了金色的温暖。Bush希望它听起来像“来自天使的凝望”,希望能让听众一听到她们的合唱就感觉像是被天国的使者包围着,簇拥着。她在为约翰·休斯的电影《She’s Having a Baby》创作的“This Woman’s Work”也使用了类似的手法。这首歌捕捉到了一个千钧一发的时刻:一个在产房外焦急等待他命悬一线的妻子消息的男人,此时悔恨和内疚,连带着即将为人父的迷茫怅惘,一并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然而,珠落玉盘似激烈的钢琴声逐渐柔缓下来,好像是Bush有意想减轻这份越积越深的恐惧。因此它就像梦一样轮回着,流转着,即使现实已然变成了一个骇人的梦魇。Bush说:“这便是一个傻男人在走向成熟的路上必须迈出的一步。”
Kate Bush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自己的刚毅,尤其是对于那些常以盛气凌人的态度和她打交道的男性媒体人,他们总是像个祥林嫂一样抱怨她的童心和孩子气,好像这样就能磨灭她的人格魅力,贬低她的艺术成就。恰恰相反,The Sensual World对她来说是一种宣言,宣告着自己做的流行音乐,不论成熟与否,都容不得闲杂人等无趣而又可笑的妄议;同时也为她接下来二十年的艺术生涯,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包括1993年富有流行气息的艺术摇滚The Red Shoes,还有2005年如诗如画般美丽的Aerial。连同那个被她具象成有触觉,有感性的莫莉·布鲁姆,Bush把自己也释放在了一个不平凡的世界,不同的是,对于Bush来说,未来还有着无穷无尽新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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