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向不惑的蔡依林，做了一张“向死而生”的好专辑
撰文 / 王击凡
对我而言，蔡依林《Ugly Beauty》这一张专辑的核心关键词，大概是“死”跟“生”这两个单字。
尽管《Ugly Beauty》跟以往大多数的Jolin专辑一样，曲风类型依旧千变万化又充满趣味，影像风格也继续走华丽炫目的路线，但这些歌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那一份刻骨苍凉，却是华语流行曲少见的中年口味。
要知道，蔡依林明年也即将迎来她的40岁大关了。都说明星是记录时间的刻度，我们从不会明显感觉到自己在衰老，直至看着钟爱多年的偶像，从2字头到3字头再到4字头，我们才会意识到，改变正在切切实实地发生着。
面对“中年”这样一个无可避免的状态，有人仍会选择继续装嫩下去，也有人会彻底转投怀旧那一派。大概只有蔡依林，无论在什么年龄都能坐言起行，勇敢迎向自己的下一个人生新阶段。
1. 中年之死
作家李维菁于去年年底发行的《有型的猪小姐》，刚好也正表达了跟《Ugly Beauty》专辑相似的内在精神。
李维菁笔下的“猪小姐”，始终对单身这件事表现得泰然自若。虽然生活伤痕累累，但书中的女主角仍精心打扮，用写作为自己欢呼打气。我喜欢李维菁写的这一句话：以原原本本的自己被爱，不是奢求，是应该——这大概也是蔡依林想通过《Ugly Beauty》想要传达的理念吧。
《有型的猪小姐》是李维菁的创作宣言，同时也是爱的回顾。曾经写下过《我是许凉凉》《老派约会之必要》等名作的李维菁，本来想把《有型的猪小姐》这本书，当成是自己这辈子的“中场感言”，没想到却在49岁因病离世。
巧合的是，同样有联名推荐《有型的猪小姐》这本书的蔡依林，亦在《Ugly Beauty》专辑里，表达了跟李维菁类似的中场情愫。人生没有多少个20年，在乐坛摸爬滚打超过二十载的蔡依林，正好也来到了自己演艺生涯的中场时刻。
另一位中年离世的香港作家黎坚惠，把这种五味杂陈的心情，定义为“中年变身”。所谓的中年危机，或许正是你借此变身的大好时机。既然明白到一切都有限期，你大可抛开一切桎梏，好好整理自己过往的人生，重新再度整装出发。
这也并不是蔡依林第一次跨足文学界，找作家来为新歌填词。近年来爱上读书的蔡依林，正透过阅读这件事，一点点地建构起属于自己的自我价值。因为爱上读李维菁的书，蔡依林在机缘巧合之下与李维菁结成好友，这才有了我们今天听到的《恶之必要》。
就在专辑发行前，猝然离世的李维菁，甚至还来不及听到歌曲的成品。而一语成谶的《恶之必要》，也成了她最后的填词遗作：“我曾以为完美小姐下个进阶，只要咬着牙有一天也会，获得了爱并非只是绝对……”
正值壮年的好友撒手人寰，亦让蔡依林深感世事无常：“太突然了！那首还来不及给你听的歌，终将是我们之间的回忆桥梁！谢谢你！谢谢你用生命、用文字，为所有女人留下最灿烂美好的人生篇章。一路好走……”
可以说，始终坚守女性主义写作这一面旗帜的李维菁，交出来的歌词也是最适合此刻的蔡依林的。“我恶故我在”的她们，都活到了不介意别人品头论足的年纪，也有了更强大的底气去跟平庸俗世的眼光对抗。
生于1980年的蔡依林，凭着不懈努力在艺能界闯出一片天地，任90后、00后如何抢占市场，Jolin仍傲然伫立在潮头，好像什么都得到了，也什么都不缺了。她当然可以继续把《呸》的成功模式无限复制下去，但那样的话，她就不是蔡依林了。
现在呈现在我们面前的这一张《Ugly Beauty》，其实也很像是蔡依林前半生的生命经验回溯整理。在整个创作方向上，这无疑也是Jolin最为大胆的一次，她完全没有回避最丧、最痛、最黑暗也最真实的那一面。
2. 少年之死
第一次听完整张专辑，《玫瑰少年》就深深的抓住了我的耳朵。了解蔡依林的乐迷一定还会记得，多年前她为《不一样又怎样》专门拍摄的几部真人纪录片，而其中一部的主角，正是“玫瑰少年”叶永鋕。
叶永鋕是一个被传统社会定义为“娘娘腔”的男孩子，他不热衷于跑步、踢球这些阳刚味浓的运动，反而喜欢跟女孩子一起玩，行为举止也很女性化。亦因如此，他在学校里经常遭到男生的霸凌，每次上厕所都要趁没有人的时候，才敢偷偷进去如厕。
有一天，叶永鋕被发现倒毙在学校男厕冰冷的地板上，死因不明。好在，叶永鋕的鲜血并没有白流，这些鲜艳的少年之血，绽放为一朵朵的玫瑰，一直盛放到今天。在叶永鋕离世后的两年，台湾地区终于通过了性别平等教育法案。
很多人都说，台湾地区性别平权的进步，其中一部分的功劳应该归功于叶永鋕。为此，导演陈俊志（今年离世）还拍了一部名为《玫瑰少年》的纪录片，以此记录那些跟叶永鋕有着相同遭遇的弱势少年。
而蔡依林则透过自身的影响力，在演唱会及网络上加以推广叶永鋕的个案，为势单力薄的玫瑰少年们发声。我还记得，在蔡依林的演唱会上，叶永鋕妈妈在纪录片里的几句话，总是能轻易地把观众看哭：
“孩子们，你们要勇敢，天地创造你们这样的一个人，一定有一道曙光，让你们去争取。要做自己，不要怕！哭会显得我们懦弱，我们没有错，我们要向着阳光。”
最感动的是，那么多年过去了，蔡依林依然把叶永鋕放在心头。在《Ugly Beauty》里，蔡依林为叶永鋕和他的玫瑰少年同伴们，留出了一整首歌的时间。Jolin除了亲自参与词曲创作，还找来了五月天阿信跨刀填词。
很多乐迷都非常喜欢歌中的这一句：“你并没有罪，有罪是这世界；生而为人无罪，你不需要抱歉！”《玫瑰少年》这首歌，本质上也有跟《怪美的》如出一辙的地方：那些会被这个世界侧目的“怪”，其实正是你最美好的部分。
或许我们每一个人，都曾经像玫瑰少年一样，恐惧自己跟别人“不一样”。当你的自我认同，跟这世界整齐划一的标准不一致的时候，千万别让谁轻易地改变了天生的你。无论你是你还是妳，不要害怕，总会有人全心全意地爱你。
你知道吗？蔡依林跟阿信还把叶永鋕的名字，偷偷地藏在了《玫瑰少年》里，就像是这首歌的神奇彩蛋一样：“永誌不忘记念，往事并不如烟！”
在《Ugly Beauty》的序言里，蔡依林这样写道：“愿你也和我一样，尝试着接纳，那曾无助又害怕的孩子。”Jolin一直没有忘记叶永鋕，这让我深感庆幸，感激华语圈还拥有蔡依林这样一个有社会责任感的艺人。
3. 罗曼之死
根据我的不完全统计，《Ugly Beauty》可能是近几年来，出现“死”这个单字频率最高的一张华语专辑。
关于怪力乱神的《红衣女孩》，也有类似“若思念留下遗言”这样跟死亡有关的句子。
而《消极掰》里最抢眼的词组“来福萨克死”，其实是Life Sucks的音译，非常有趣。紧接着的排比句，还有一连几个“死”字的接连亮相：
“罗曼蒂克死，悲哀莫大于心死，全身只剩眼神死……”
玩得最尽兴的，大概是黄伟文作词的《爱的罗曼死》。
在歌名的选择上，粤语填词人向来就深谙玩谐音字的“食字”之道。罗曼“死”与罗曼史不过只是一字之差，却点出了全碟“向死而生”的真正主旨。
“死”，大概是华人社会最忌讳提到的一件事。而这一次的蔡依林，却大方地把“死”放到桌面上，任由大家讨论，这在华语唱片史上也是少见的。
我想，蔡依林不是简单地在迎合潮流，做一些所谓的“丧文化”。她反而是由衷地希望，能通过这些歌带领失落的人，一起找到生命的出口。她都走过来了，你也可以的。
即使大家都说浪漫已死，她仍然坚持“我要的不过是标准的罗曼史”。所谓的不惑，大概就是这个样子：懂得生死哀荣，仍然愿意怀着好奇心去尝试。
人生中场，《Ugly Beauty》就是蔡依林交给40岁这个生命关口的一份答卷。
40岁，是怎样的一个年纪？
别人对你的称呼从“姐姐”到“阿姨”，大部分好友都结婚生子了，早婚的同学已当上了爷爷奶奶，你不得不开始接受父母长辈正逐渐离你而去，而在你身边甚至已经有同龄人在死去……
面对死亡，我们当然无法左右。但死亡却巧妙地从另一个角度提示着我们，假如你的人生每一刻都正在不断地倒数着，你还会浪费光阴去计较那些不值一提的破事儿吗？
“向死而生”，或许才是更值得学习的生活态度。
在华人的流行文化语境里，我们对40岁后的女性演艺人，好像天生总是怀着几分莫名的敌意。
当麦当娜还在风光的全球巡回，当吉永小百合还是日本的票房一姐，我们的周迅演《如懿传》却被批判“不够少女”，而演技精湛的蒋雯丽也快要没戏可拍了。
面对渐趋低龄化、反智倾向越发严重的华语乐坛，年末发行的《Ugly Beauty》就像一个定时闹钟，大声提醒着你我周遭那些装睡的人，原来流行音乐竟然还有这么广阔的创作空间，原来我们还能这样不顾一切地好好活一场。
自《Ugly Beauty》这张专辑开始，蔡依林大概已经彻彻底底地活开了。现在的她，不会再理会别人将如何评论“蔡依林”这个名字，因为她终于懂得跟自己和解，也全然接受自己的一切好与坏，美与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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