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太害怕失去，无法处理，怕记性不好忘了这些情绪，于是用音乐记录了下来”
在听艾怡良的《垂直活着，水平留恋着》的时候，我一直在想，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会有这么多激烈的情绪？
最后，我在这些强烈的情绪中，感受到了一颗厌世的灵魂。
不必被“厌世”这个词吓到。她不是那种消极面对世界觉得生命无望的厌世。她恰恰是对世界有着太多的渴望、太多的爱，这个世界却配不上她的渴求。于是，她灼热的理想总是被撞击在冰冷的现实之上，迸发出了这些激烈的情绪结晶。
就像她在发布会上说的，她太害怕失去，无法处理，怕记性不好忘了这些情绪，于是就用音乐记录了下来。
《垂直活着，水平留恋着》是她迄今为止最好的专辑。可以想见，得到金曲奖之后，她对情绪的表达更加自信了，公司也给了她更多的自由度。以往专辑中或许要被迫加入不少K歌，但《垂直活着，水平留恋着》里全是她肆意挥洒的创作。
我们本来可能完全无法想象她会发一张这么厌世、这么丧的作品，但这才是最真实的艾怡良。
专辑从标题到歌曲都弥漫着对死亡的思考。垂直活着指代人垂直于地面的站立，水平留恋着指代人死去后水平于地面的沉睡。《灭了我》干脆把厌世放到了台面上，“不如双脚一伸从头来过”，《莱特兄弟有罪》里她沉沦于离别的痛苦，大喊“不再审，活受罪，不要脸”，《Forever Young》里唱道，“哪天我离去了，我会告诉他，亲爱的你该像没有明天的唱”……
可以说，艾怡良在创作这张专辑的角度一直分裂出两个自我。一个是活着备受情绪煎熬的她，一个是如果死去后流连人间悲悯万分的她。无从得知是什么激发了她对于死亡的思考，或许是因为太多她爱的人都已离她而去。
专辑描绘了许多情绪的侧面，从她的声音到创作，你能清晰地捕捉到一个用尽一切力量去生活、去爱，在都市烟火的麻醉之中泪眼模糊的都市女性人格。可贵的是，她从创作到演唱都是一体的，自成一脉的沧桑悲感。徐佳莹唱起《言不由衷》是一片永远安康的空灵宇宙，被艾怡良沙哑苦痛的嗓音诠释起来，倒是更像一篇写给旧爱的悲情悼文。
其中我最喜欢五首歌，《玻璃心》、《给朱利安》、《莱特兄弟有罪》、《夜晚出生的小孩》和《Forever Young》。
《玻璃心》是绝好的开场，自传体叙事，带着幽默而自由的口吻诉说自己从前血气方刚、横冲直撞，最后却归于“空手才算富有”的无奈成长，笑中带泪。
仅仅一首歌，专辑在回望的一瞥中用光了所有“快乐”的额度，把她乐观悲观交织的性格、欧美根源打底的创作特点悉数呈现。
《给朱利安》是所有曾轰轰烈烈爱过却落得双手空空之人都会感同深受的歌。“我在脏衣服堆中找自己……我在与朋友的喧闹中找自己”，其实都是失去爱情后无法忘怀、被强硬拔除后的失魂落魄。编曲同样考究，开头失真的键盘音色像就像是残破的过往，而后细细铺陈，行云流水般衬着她情绪的走向，悲伤到底，满篇金句，后半段“我停留在你的天堂，回不来……多么微小的距离，都让人迷了路”开始，仿佛即兴般的发挥里，情感如瀑布般倾泻，能够逼出所有怀抱痛楚之人的眼泪。
《莱特兄弟有罪》是我听过最鲜血淋漓的异地恋控诉。饱受异地恋之苦的艾怡良，竟能想到痛斥发明飞机的莱特兄弟——因为交通的快速，让人觉得距离很近，很快，转瞬即达，因此“让相隔两地的爱人看来无所谓”。曲风融入了苦涩的蓝调，但最令人惊叹的是她在后半段的失控——她像是完全丧失了理智一般大喊，“本案定谳！永不再审！不再审！活受罪！不要脸！”，愤怒和崩溃的情绪完全溢出可承受的边界。
《夜晚出生的小孩》是一首写给边缘人群的忧伤抒情诗。歌词叙述了一个狂欢而诡异的寓言场景，“红色大火将一切烧干”，而“我们在对岸赤脚空拳呐喊”——所谓隔岸观火，所说的或许是她对于平权公投的无力，引申出对所有边缘人群的人怜悯，于是她唱道，“希望有那么一天，当我们告别，能安然垂眼，而不需要害怕明天”。编曲中加入的异国风情结合波斯吟唱，像是为不屈的灵魂送行，也加深了边缘人群主题本身与世界的隔绝和疏离感。
最后以《Forever Young》结尾，像是写给自己，也像是写给是写给那颗多愁善感之心的自我抚慰——尽管对爱的执着，让她经历了那么多难以承受的痛楚，但是“再重来一次，我都会没有明天般挥霍着，找到你”，毫无悔意。编曲里宛如春暖花开的钢琴、弦乐、笛声，是她献给自己累累伤痕的疗愈，总结了整张专辑，依然留下了一颗温热的心。
尽管我不太喜欢一些略显破坏专辑整体的曲目，比如《灭了我》。同时我又希望能够多一些苦痛Blues元素会更加点题。但不可否认，这张专辑已经做得足够出色了。专辑的其他歌曲也都能在她的人格与经历中找到映射——《十四号登机门》关于对旅行中的自己的怀念，就像在日常中消磨的人怀念旅途中的灿烂阳光，重点落在对于软烂日常的恐惧。《讨厌的阿瑞斯》则是在生活中被谴责的她毫无悔意的反抗……
艾怡良的长处在于，她既是一个创作者，同时也是恰当的诠释者。所谓歌人合一，即是她毫无保留地书写自己的心情，明了自己情绪的底色，而后表达出她正在经历的遭遇与情感波澜。那种一览无遗的真实感，碰上懂她的人、经历相似囹圄的人，共鸣之深切可想而知。
在这个充满了距离、倾轧、憎恨、离别的世界里，尚未麻木的人最是痛苦之至。她用一整张专辑的创作里那个在苦海浮沉的灵魂叙述了这个事实。他的歌遣词造句丧到极致却又是每个对世界曾经怀以失望的人经受过的血泪挫伤。
但即便痛苦至此、挣扎至此都不愿把这颗千疮百孔的心丢进麻木的坟墓，因为我们即便外表速朽，也希望有一个永远年轻的灵魂，才能觉得自己还活着。她厌世，她丧，但那是把年轻与感性活到极致才有的折磨。这样的人永不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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