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传奇与当代传奇——略谈朱晓玫与几位名家的“哥德堡”
本文是上回朱晓玫轰动性的还乡演奏前夕,上交约我写的前瞻。发表时,内容有不少删节,主要竟是关于朱晓玫本人的(第一次)录音的部分,被删得零零星星。也许,是为了以历史上诸位名家的演奏为铺垫,将听者导向现场的体现吧。虽然意外,可原本也有点急就章的性质,自己没很在意。不想,前几日在微博上看到又有人转帖那篇文章。我毕竟还是不愿为删节后的状况负责,因此贴出原版。其实,原本主要是想谈谈朱晓玫的录音(她第一次灌录“哥德堡”的唱片),前人的演绎仅略略梳理,如同简单的版本比较。虽然是为演出方写的前瞻,对于朱晓玫的赞誉却并非违心之论。我实在推崇她的演奏,也不仅限于她的巴赫。
张可驹
“传奇演奏家”这个概念很难界定,但有一点是必须的,即毫无疑问的、崇高的艺术水平。如果有这样一个人突然出现,听众会很愿意听到他/她,永远不会嫌多,这就是人们对于欣赏“曾被忽视的传奇”的渴望。
上海的听众很幸运,今年至少可以听到两位传奇钢琴家的演奏,一位是已经在上海音乐厅献上传奇之演的德穆斯,另一位是即将在上海交响乐团新音乐厅登台的朱晓玫。几年前,朱晓玫对国内爱乐者而言还是一个比较陌生的名字。而现在,她的独奏会门票一经开出,立刻遭到疯抢。基辛说过,“弹得好”和“弹得神”大不一样,我想人们对于传奇演奏者的期待无非就是想要听到后一种。
朱晓玫几乎专攻德奥经典,颇有将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胆略。因为在这条道路上,钢琴家的艺术修养势必被推到一个没有退路的位置。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是这种难度的最高体现,而它恰恰成为朱晓玫的王牌曲目。在键盘乐器独奏的范围内,论规模之庞大、技巧之繁重、曲意之深远,能够同“哥德堡”相提并论的恐怕只有贝多芬的《“槌子键琴”奏鸣曲》和《“迪亚贝利”变奏曲》,而能以这样的作品为招牌的钢琴家在任何年代都是寥寥可数。朱晓玫俨然是其中一位。
有一类演奏初听光彩夺目,仿佛时时处处都让你看到新的亮点。可当你熟悉它们以后,却发现许多“新意”在整体中未必能够自圆其说;另一类演奏初听语不惊人,却是越品越醇,直至给人余香不绝的感受。朱晓玫演奏《哥德堡变奏曲》的唱片就属于后一类。第一次听这张唱片时,坦白说,我认为真的没有传说中那么好。钢琴家的修养与品位是看得到的,但这样一款“出色”的演奏,是否能够晋级“顶尖”的行列呢?当自己听得更加仔细,并将这款录音与不同时代一些重要的唱片版本比照欣赏之后,我才发现答案是肯定的。
巴赫在乐谱上留给演奏者的提示很少,其实是为他们留出了很大的空间,而“哥德堡”的主题与其后的30段变奏又展现出“大千世界”般的丰富性。所以许多名家的演奏都流露出鲜明的、个性的视角。同时,采用羽管键琴弹巴赫的本真派从小众发展为主流,一度让人们怀疑“采用钢琴弹巴赫”的合理性,后来又演变为钢琴演奏普遍复苏,且受到本真风格影响的局面。“哥德堡”在这样的发展历史中总是处于核心位置,从另一个角度诞生了众多风格各异的演奏。
1933年,兰多芙斯卡用她的普莱耶尔牌羽管键琴灌录了《哥德堡变奏曲》最重要的早期录音。以今天的眼光来看,那件乐器其实不够“本真”,但唱片本身成为一座丰碑。在兰多芙斯卡之后,现代钢琴的巴赫受到置疑,能够与之相抗衡的是图雷克,还有异军突起的古尔德。这是西方的情况,苏联那边则完全不同,钢琴家们照弹不误。那里的四位巴赫巨匠,法因贝格、尤金娜、里赫特与尼古拉耶娃之中,是两位女性灌录了“哥德堡”。尤金娜虽然是老一辈人,却录得比较晚,尼古拉耶娃在一生中录下许多个版本。再后面一代人中,席夫、休依特、佩拉亚成为新一代的巴赫专家,各自留下这部作品的录音;从俄国走出来的加沃里洛夫带来了十足个性化的演绎,克洛廖夫则延续了前辈们的伟大传统。
兰多芙斯卡的演奏结合了超凡的复调智慧,以及奔放却又浑然天成的自由速度。尤其是后一方面,她的艺术是那个黄金年代的产物,贴近于卡萨尔斯、费舍尔这样的巴赫专家,而不是后来的本真派。现在人们通常将这样的巴赫形容为“浪漫的”,与之相比,乐器的问题到成为次要了。其实我不喜欢用“浪漫”来形容这些人的特点,我认为这是人们根据十九世纪末的时间观念创造出来的,应该说是“高贵”才妥当。听兰多芙斯卡的“哥德堡”,你会发现她把握音乐的结构有一种迷人的智慧,各声部在清晰之中又显得生气盎然;Rubato的运用流露着深度与人情味,却从不破坏整体的自然流畅。这样的“哥德堡”可以常常听,听不腻。
经过大约五十年的时间,图雷克将这套变奏曲灌录了多次。她面对本真派的压力,却仍旧坚持在钢琴上演奏。但图雷克本人又是十足学者型的钢琴家,对于古乐文献深入探究,形成自己的一套理论。她将晚年在DG的唱片定为自己对于“哥德堡”的决定性演奏,这款录音以演奏时间长达90分钟而闻名。图雷克在那样的速度中仍保持着演奏的流畅,同时她似乎想要重整人们对该作的结构观念,复调的呈现不仅清晰无比,更是在独特的速度控制之中仿佛一张照片被放大,画面却不至于模糊。与之相比,古尔德走向另一极端,他早年飞快的录音被认为是赋予巴赫演绎以时代感,八十年代重录的版本增添了明显的深度,作为“古氏招牌”的节奏感与声部控制的从容也为他的巴赫演奏划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在俄国方面,尤金娜与尼古拉耶娃的录音也恰恰构成风格方面的互补。尤金娜的录音在深刻理解巴赫的基础上展现出一份奇崛,节奏的把握“有棱有角”,有时弹出嶙峋的声音,仿佛要模仿古乐器,但钢琴家拥有美丽的手指,独特的音响构思从不滑向刺耳的边缘。钢琴家没有追求丰满圆润的触键,却能够以不同的色彩呈现声部线条,如同棱镜折射出七色光一般的效果实在迷人。相对于图雷克的慎思,尤金娜仿佛一促而就地把握速度与结构,其中所展现的音乐智慧仍旧是深不可测。
尼古拉耶娃演奏《哥德堡变奏曲》给人留下典雅的印象,她的演奏也偏慢,却不像图雷克那样游走在沉思的迷宫里。乔纳森·萨默斯认为她的巴赫拥有“纯粹而无拘无束的自然的音乐性”,这一特点在钢琴家分别于1979年和1992年灌录的“哥德堡”里面体现得很充分。没有缓慢的思索,也没有节奏动力的狂飙,尼古拉耶娃习惯在流畅的变奏中把握一份从容,在舒缓的变奏中保持一份节制。一切都那样自然,钢琴家的智慧则隐藏在此表象之下。直到听完全曲,我们发现那种历尽一生般的感受其分量也不下于图雷克的录音,哪怕听起来没那么重。尼古拉耶娃十分注重的一点就是让钢琴发出歌唱的音响,尽管这为她带来“浪漫化”的置疑,但钢琴家弹奏这样的美声绝不以牺牲结构为代价,相反,正是这两方面的黄金比例将她的演奏带向丰碑的地位。除了整体的把握力,处理不同的变奏钢琴家也有她的巧思。例如在1979年的录音中,尼古拉耶娃将第29变奏带入庄严的意境,而在1992年的唱片里,她处理最后一段变奏实在可被认为是对于人生旅途的一次意味深长的总结。
比尼古拉耶娃、古尔德他们再晚一代的巴赫演绎者,席夫、佩拉亚、加沃里洛夫这些人基本就是朱晓玫的同辈了。而在他们早已名满天下的八十年代,朱晓玫仅是刚刚到达巴黎,开始另一段辛苦攀登的岁月。
席夫为Decca灌录巴赫诸作的唱片在他们那一代人中是颇有代表性的。他曾跟随著名的羽管键琴演奏家马尔科姆学习,尽管后者的琴可能比兰多芙斯卡的还不正宗,他们二人也都不喜欢“纯正的”古乐器,但不可否认,席夫用现代钢琴弹奏“哥德堡”时,无论对踏板的谨慎态度,还是整体的音响构思都明显是追求在钢琴上进入一个“古风”的格局。席夫的指触在晶莹之中带有一份甜美,复调演奏的能力杰出,诠释整部作品的观点则基本是轻盈而偏于明朗的,当时成为中生代巴赫演绎的表率也在情理之中。
加沃里洛夫在DG的录音则成为个性化演奏的代表,他没有滥用自己的超绝技巧,而是通过完美的清晰性探究不同变奏可能呈现的节奏动力。这样的演奏有时很精彩,比如技巧艰难的第3变奏,加沃里洛夫特别弹出一份迎刃而解的感觉,又不逾越风格的尺度;可是在第29变奏中,他的快速就有些豁了边。字字清晰又弹得飞快,是近乎完美的超技演奏,用在此处却略失之火,至少在我听来是过于重口味了。至于整体偏快,第25变奏却弹到11分钟的极端处理,可能听者个人接受的角度也会不同罢。
综观上述这些演奏家,几位前辈大师皆在泰斗之列,他们的“哥德堡”也都是现象级的演出;与朱晓玫平辈的两位钢琴家中,席夫的录音曾属于旗帜性的版本,加沃里洛夫虽不依常理出牌,他的演奏还是拥护者众,就凭它在DG的目录中十多年不下架也足见其魅力。比照这些唱片,朱晓玫的《哥德堡变奏曲》还能处于“顶尖”的行列吗?我还是不得不维持先前的意见,它就是顶尖的。
粗听之下,朱晓玫的“哥德堡”没有几位前辈大师那样强大的音乐表现的魄力,也没有席夫那样自成一家,又完整而有说服力的个人风格,同加沃里洛夫的奇诡与超技更是毫无关系。她的演奏立足于现代钢琴的音响特点,弹出了丰满的声音,同时演奏的步调整体从容,又不见特别大胆的设计。难道要走尼古拉耶娃的路子?不,没有那种宽广与柔情,许多细节都有心思,但一种笼罩全曲的整体风格……似乎很难说。“有品位,却并不很有特点的演奏”,或许第一印象就是如此。然而,当我们深入那个由一段又一段变奏组成的世界,就会看到冰山之下的部分,发现这原来是一款平淡之中见精深的演奏。为何有人的演奏平淡就是平淡,而她的平淡之中却见了精深呢?
处理第2变奏时,尼古拉耶娃与图雷克都在演奏中暗藏机锋,尤金娜则干脆不用藏了。朱晓玫却在这里弹出了一份悠游自在的妙趣,倒是让我想起兰多芙斯卡了。短短的变奏中,她们的速度控制都是名家大笔,相对而言,兰温馨而朱清淡。尽管朱晓玫这个版本的音响造型并非纤巧,一种淡然之趣却常常流露其间。我认为这里面毫无疑问有中国文化的影响(听说朱谈论“哥德堡”时曾联系到老子的思想),而只有对作品本身有极深入的理解,演奏中才能实现深层文化的贯通,她与傅聪的演奏皆为佳证。钢琴家把握第5变奏最后一个音符的余韵有如惊鸿一瞥,第10变奏有宽阔的骨架,却不像尼古拉耶娃那样着意弹出一份大的气概。其后的第11变奏中,尼古拉耶娃从开头就通过细微的自由速度“说出”许多东西,加沃里洛夫则更多让音符奔流不息,朱晓玫开头似乎仅弹出面无表情的流动,稍后却渐渐表露出人情味。
第15变奏的处理极精彩,与后来的第25变奏都是表现她那种淡然之趣最有力的笔墨。在这两段变奏中,朱晓玫的演奏不仅有深度,速度控制方面所表达的那种随性自然的特点也是西人的演奏所不能到。尤其是篇幅最长的第25变奏(说到巴赫的“浪漫因素”,我们很难跳过这段变奏),她的立意不在于强调梦幻色彩,而是在Rubato与声音方面表达一种类似古人所谓“平远者冲淡”的意境。
第16变奏前半段的演奏很大气,而节奏控制中又流露着一份跌跌撞撞奇趣。据说朱晓玫手的条件不算好,跨度不很大,从录音方面看,她也没有挑战浪漫派的超技作品。第18变奏的处理却展现出“另一种技巧”:钢琴家的双手仿佛各有一个独立的大脑来控制,不同的声部线条不仅弹得清晰,更被赋予各自鲜活的性格。无论是同样精于此道的兰多芙斯卡,还是技巧超人加沃里洛夫,在这里的表现都不会盖过她。在核心的第25之后,最精彩的我认为是第28变奏,朱晓玫充分发挥了现代钢琴的性能,颤音的色彩层次把握十分微妙,另一只手弹出明丽饱满又似乎浮在半空的效果,有时竟让我想到肯普夫的指触。
这就是平淡之中见精深。或许妙就妙在纵然有这些精彩处,这款“哥德堡”仍旧给人不显山露水,不以强烈的风格俘获听者的印象。这样的演奏是需要安静地欣赏的。末了主题重现时,钢琴家们往往会少弹一些反复,朱晓玫却选择呈现与第一段相等的篇幅,取得更有分量的呼应,音乐表情则更加沉静。面对那些名版,这款录音“传奇演奏”的地位也不会动摇,而录音之后又过了多年,朱晓玫在本次现场演奏中又会带给我们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