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ulian Sitkovetsky,不幸的小提琴家,却拥有一把魔弓
前段时间听此人的唱片,感士不遇而作此。不知不觉写得长了些,争取以后整理一下,投给某杂志。
Yulian Sitkovetsky是苏联所培养、所葬送的天才演奏家之一。小提琴家生于1925年,卒于1958年,演奏生命停留在了技艺的黄金时期。尽管他传世的录音很少,却不时听到乐迷的惋惜之声,可见了不起的艺术,终归是不能真正隐没无闻的。当然,他的著名,部分也是因为他非同寻常的明星家庭——太太是著名钢琴家,Bella Davidovich,1949年的肖邦钢琴比赛第一等奖获得者,他们在1950年结婚;二人之子,Dmitry Sitkovetsky后来成为国际上很有影响的小提琴家,录音甚多。虽然不是巨星级别,但基本被认为是略微受到忽视,而很有真才实学的一位大师。但我所接触过的人,基本都将Yulian的演奏视为天纵之才,感到儿子象形之下,还是失色明显。
在我看来,Yulian Sitkovetsky的确是一个在苏联国内,也堪称现象级的天才;其子没有那么惊人,固然是事实,可Dmitry日后走向某种朴素而略带学者型的演绎风格,基本同父亲异趣,也是难于类比的。几乎可以这么说,Yulian 不可理解地被浪费掉了。他生于基辅,作为少年天才在国内受到瞩目后,前往莫斯科,到Abram Yampolsky的班上学习(Kogan亦出其门下)。之后,小提琴家顺理成章地成长为苏联国内锋芒毕露的新锐。除了独奏之外,Yulian也热爱室内乐,曾经组建过一个弦乐四重奏团,名为柴科夫斯基四重奏,Barshai在里面演奏中提琴。很自然,这位小提琴家也成为苏联征战各大音乐比赛之“获奖坚兵”队伍中的一员。然而,在维尼亚夫斯基小提琴比赛,及比利时的伊丽莎白女王小提琴比赛中,Yulian都仅仅获得第二名。
或许是那个时代强手太多,然而,可能也有其它一些因素。多年后,Dmitry Sitkovetsky在克莱斯勒小提琴比赛上获奖时,Menuhin曾对他说,自己很高兴看到他成功,“你让我弥补了当年在伊丽莎白大赛上所犯下的错误。”这一景,见于Davidovich的回忆。十分遗憾的是,虽然处在一个仿佛是最有利的时间点上,Yulian Sitkovetsky终归不能避免被葬送的命运。为何是“有利的时间点”,可说一目了然:1908年出生的Oistrakh,原本在30年代就可能在西方崭露头角,却为战争所阻;Yulian已经是标准的后一代人,战后恰好步入小提琴家演奏能力的高峰时期。更不用说,他的艺术又那么的早熟,早早呈现了大师的修养。可惜,他最终还是未能像前辈老奥,或同门Kogan那样,成为苏联对外彰显文化国力的音乐名片。
战后,小提琴家的活动范围主要还是在苏联国内,并且成为苏联时期排犹的牺牲品。Oistrakh、Gilels由于是太大的大旗了,在这方面受到的压制并不明显。Yulian的演奏生涯,却成为一部痛史,同样见于他妻子的回忆。这样一位同时代人中的翘楚和奇才,居然想一场协奏曲之夜,就是一晚演出三首协奏曲,都未能如愿,简直匪夷所思。所幸目前,在家人的努力下,Yulian Sitkovetsky为数不多的录音仍得以相对系统地发行。小公司ARTEK发售的几张CD,现在依然能够买到,它们是乐迷们了解这位大师艺术的一手资料。Dmitry Sitkovetsky本人也是唱片的制作人之一,无怪乎对于效果的把握,尤其是小提琴音质的还原让人满意。至少是在原始音源效果一般的前提下,基本让人满意。
这些唱片的曲目,包含了古典与巴洛克的杰作,还有不少浪漫派超技作品,以及苏联时期的现代作品,老肖和哈恰图良的协奏曲。今天想起为他写几个字,主要是因为听了其中第一集唱片,Yulian演奏巴赫、莫扎特、塔蒂尼与帕格尼尼的作品。表现帕格尼尼的《钟》(超技作品的代表),小提琴家并不力求在炫目的效果上价码。他把握着一个听起来“适中的”速度——其实相当快,却较少通过Rubato强化刺激性,而是显得从容。但这份从容,无不得自于小提琴家对超技艺的信手拈来。因此,它其实比有意强化的演奏更令人兴奋。滑指的效果在高度刺激的同时,足足够够地令人迷醉,高把位的泛音并非锐利,而是撩人。年轻的大师既能将华丽的琶音演奏得轻松如同儿戏,又能自始至终地保持乐器华美如丝绸般的音质,而这,或许是不少帕格尼尼演绎所不具备的修养。
但这张唱片中,首当其冲让我对他的技艺感到目瞪口呆的,并非帕格尼尼,而是唱片开头的巴赫无伴奏。著名的《d小调帕蒂塔》BWV1004,起首的阿拉曼德舞曲,Yulian Sitkovetsky将一把“魔弓”运用得出神入化。由此呈现的音乐意境,虽然完全不至于火爆,却是内蕴、深不可测到让我听着听着,只能重新认识这首舞曲演绎的可能性。BWV1004是巴赫的名作,历代小提琴家挑战者众,能够真正成就丰碑名演的却是寥寥。其中,Milstein的两次录音无疑是双峰耸立。记得郑延益先生特别指出,Milstein表现这首阿拉曼德舞曲,所体现的无痕迹分弓的技巧,真可谓神乎其技。然而在这里,在某种程度上,Yulian对于“无痕”的追求及呈现,简直比他还要夸张。当然这也是因为句法的设计不同。
Milstein表现阿拉曼德的开头,气质更多跌宕,这样一来,配合那种了无痕迹,实在不能不让人无比赞叹。反观Yulian Sitkovetsky的演奏,乐句的起伏比较平,因而那种无痕的抛接并没有“那么”震撼。然而,他所追求的,恰恰是将这种了无痕迹的绵延,贯穿于整首舞曲的演奏。表现悠长的线条,换弓同样了无痕迹。这自然是技巧高峰,但它带给我的震撼,已经完完全全来自于音乐表现。因为,相对于后来的古典杰作,巴洛克音乐的一个特点,就是乐章中,不同乐句的开始和结束没有那么分明。Yulian是从这个特点出发,构思他的演绎,运用他的技巧,而最终,也将这一特点表现到了一个诡异而登峰造极的程度。除了几处,乐句明显的终止之外,从头至尾,真的是追求一种绵延不绝、无始无终的效果。以至于我听完才舒了一口气,进而怀疑:难道,没有那几处终止,你真想要听的人感觉,你是一弓拉完这个乐章的!?
记得听说过,Karajan曾设想发明一种环形的弓子,以便在表现瓦格纳、布鲁克纳的作品时,真的奏出“无终”般的效果。当然,那只能停留在设想的阶段。可听了Yulian此处的演奏,第一次让我感到,卡老的空中楼阁,最终也能在这样的鬼才身上得以实现。哪怕,他此时的演奏固然从原作特点出发,也不能尽去炫技的思维,但这个层面的炫技,似乎让人无法再做其它任何层面的考量,譬如是否符合“历史性的忠实”,是否“对原作特点表现得矫过犹不及”等等,而只能发出由衷而热烈的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