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是你生日,但求天天天氣好
今日夕爺生日。
爺一早明言,生日不必特別快樂,要生日當天才快樂,未免太糟糕。他在《新聞女郎》(梁漢文唱)一曲中寫生日願望,也不過是「求天天天氣好」。
林夕說寫《七友》寫到痛哭,我卻沒有;我聽《新聞女郎》卻時時聽得熱淚盈眶。
不知為何,生活過著過著,愈發荒謬地覺得求天比求人簡單,求人比求天更像迷信。明天天晴就好了——許這樣的生日願望,既安全且容易實現,是容易得到的快樂。
然而《新聞女郎》這首歌並沒說什麼好東西、快樂的東西,無非是寫生日的晚上獨自看新聞報道,極無聊。
歌中細數了二〇〇三年至二〇〇四年間的幾件新聞,沒有哪件是好事。這是自然,畢竟世上能開開心心看新聞、喪事喜辦的國度,屈指可數。林夕把這些醜陋的東西和悲傷的東西數了一遍,襯托詞中主角失戀的悲傷,表面上寫這小人物的愛情故事,事實上卻藉此給港人發聲,並記錄時代浪潮下乘風破浪、向前航行的這座城市。
香港不是我的故鄉,卻是我的精神故鄉。從逼仄的行人道,到高聳欺人的石屎森林,這座城市美的從來不是她的打扮,而是她容忍和自由的個性。我愈發覺得對美的東西感到厭倦、沒有耐性,與生俱來的自然風光有時太蒼白,叫人反而熱愛有力量的東西。譬如一個跟你說同樣母語、同用中文的地方,有著與你生長的地方不一樣的價值,用同樣地語言說出不一樣的話,就令人感受到某種扎實的力量和希望。《新聞女郎》將香港那種不堪的、不討喜的一面給人看,不知為何反而更可愛,更值得去愛。
主歌描寫詞中主角的女友是個新聞女郎,分手後主角只能從電視熒幕上看到她,從她報新聞時的表情去猜測和理解她的心情。無論是對美伊戰爭的恨,還是對沙士的不知所措,是七一遊行時公民意識覺醒的喜悅,還是巨星張國榮去世時的悲傷——彷彿在分手後居然能一一體會到。
到了副歌,寫主角從來未用心聽新聞報道。其實,他不是沒用心聽新聞,而是沒用心和她相處。如今隔著熒幕,才那樣辛勤地解碼似的猜測對方想法,也未免太犯賤。
新聞本來是過去的事,林夕寫從「新聞」中了解「未來」,本來是詭辯,但詭辯處常引出哲思——往小處講,愛人能從過去的表現預知自己未來的下場;往大處講,港人從這一刻發生的事情,推測未來的命運。到末句「你要變成主播/做得好/起碼不枉費你辛勞/願你跟我亦進步」,又回到小人物的愛情故事上,暗喻香港的拼搏精神,給這首歌照進一點陽光。
可是到了下段主歌,話鋒一轉,寫當上主播是可悲的,因為要忙於找真相和真理,而越接近真相越看見醜陋。為此,主角勸前度當上主播後注意控制情緒。
轉眼一年過去,雖然兩人分手了,卻仍然在同一片熱土經歷同樣的事情,主角追著前度所播的新聞,竟與前度「淪為」好知己,沒錯過她播報的每件事,同時了解她播報每條新聞時的不同心情。「淪為」一詞最妙,在這些不堪入目的破事上成了知己,感同身受,是一種沉淪——無可奈何之心,林夕用兩字勾勒出來,溢於言表。
接下來,是筆者認為最精彩的句子——「楊利偉到港/維港的騷卻像泡湯」。如何描寫醜陋,才是最醜?你怎麼描寫它的形狀、人們對它多憎惡,都恨不夠力。林夕選擇寫「沖喜」來描繪醜陋。這個民族發生了不如意的事,必然畫蛇添足做點事情「沖喜」,然而「沖喜」本身就以壞事的發生作前提而出現的,自帶了原罪。你看,過去一年發生了多少破事,政府為了提振經濟和激勵市民,想「沖喜」下,便又是請了偉人來港,又浪費大量公帑搞「維港巨星匯」。其中「維港巨星匯」入場人次、經費高昂等都惹來批評;活動安排上更是混亂,開場前一周有官員宣佈此前邀請的英國滾石樂隊取消表演,可是轉過頭來滾石樂隊通過外國通訊社稱並沒有取消——林夕在本段句末便寫道「滾石你有否觀看」來揶揄此事。
第二段副歌後有一段小bridge,上闋寫「終於分手了/報導並沒有講/只講到有沒有陽光」把小人物的愛寫到極其卑微,連天氣都比分手這事情重要、更有報道價值。下闋寫「誰是世上螻蟻/亦留戀這地方/你我都緊守崗位/那怕沒人在看」終於點出了兩段副歌的主旨,那就是香港人踏實而敬業的精神,即使卑微如螻蟻、沒人留意,這些人也不會停止奮鬥,因為他們愛這個地方,才不是因為有了哪位偉人或哪個興高采烈的活動。
最後一段副歌是「十級寂寞」的表演——生日當晚,凌晨一點獨坐等新聞報道。此時前度已經成功當上了主播,主角的生日禮物就是欣賞她播報新聞時的風度。這種風度大概就是她客觀公正、不偏不倚的播報口吻。末句主角說出寄望——不要因為播報太多同類的破事,覺得是尋常了,就拿實然當應然而漸漸麻木。
Coda部分主角終於完成了從戀人角色到觀眾角色的徹底轉換,貫穿全詞的吊詭和諷刺之處,是從前談戀愛也不及現在身為陌生人那麼有共鳴、那麼了解對方。
對這種一邊寫小愛、一邊寫大時代的大膽寫法,林若寧的評價很精闢:「難以想象何來用一首歌的篇幅取代五百多頁的政府年鑒,還要交叉剪接側寫大時代的小愛,從濃轉淡。更難得是寫得那麼小津安二郎,淡薄如水細說動蕩時代。」
今日是夕爺生日。他多年前曾發願要退休了要到故宮當保安,可他想不到如今區區五十七歲就已過不了羅湖。那不如許個小點的願望,比如天天天氣好?
小樂迷祝你身體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