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内心摩擦出的鸣响
P.K.14一出道便和“后朋克”这个标签缠在一起,对此我却持有一种怪异的反向感觉。我中意于P.K.14,但这并没有让我对其他后朋克乐队产生爱屋及乌的兴致,相反,由于P.K.14的存在,我更加觉得这种比朋克更具实验性、更艺术化的风格是索然无味的。换种说法,我已经通过P.K.14体验全了后朋克怪异的腔调、另类的旋律、抽象的表达、发散的意象,已没有兴趣从另一支后朋克乐队身上发掘这些。我知道我很片面,但诚实地说,在我的感觉里,P.K.14和后朋克是等同的。
包括喜欢上P.K.14,也大约是一种概率性事件。那是在一个一提及便暴露老龄的年份里(2004年),我在武汉长江边的阅马场第一次看了P.K.14的演出。现在回想起的,只是一个模糊而燥热的酒吧、一群模糊而躁乱的看客,一个模糊而张狂的诗人般的歌手在模糊而震烈的鼓点与旋律下,喊着模糊而癫狂的歌。尽管记忆已模糊了,可我很清楚,那是我所见的P.K.14最激烈的一幕场景,我第一次听到那首后来让大江南北的千万青年内心痛哭的歌,也是在那一幕场景中。很可能,现场中那首歌的名字还不叫“这辆红色的列车”,而叫“年轻的血”。
过了几天,我在珞狮路的一家音像店花了十块钱买了《谁谁谁和谁谁谁》的磁带,并非为了听他们的歌,只是顺从于那场演出的冲击波施加在我身上的惯性。被限制在磁条里的音乐远远失去了现场的威力,还原成一首首并不优美而凸显神经质的单曲,我潦潦听了几遍便置于一旁。一年后,《白皮书》诞生,这张P.K.14的宝典作品在当时并没有让我产生兴趣,再等我重拾P.K.14时,《城市天气的航行》已出炉有些时日了。
喜欢上P.K.14是后来的事。一年年的大学生涯,我间歇性地听听P.K.14,并不是为了其音乐本身,只是不忍淡化2004年的那次现场赋予我的感动与冲动。直至某一天,我突然察觉,我和P.K.14一丝丝不经意的交错久而久之化成了节点繁多的纠缠,那些并不优美而凸显神经质的音乐以一种特立独行的意境铺在了我的脑海。自此,我已无需借助现场的感受来维持我和P.K.14的关系。
P.K.14的音乐形式不是我最喜爱的,甚至让我有些懵懂,它不像谢天笑、舌头的音乐那样,用特定的直白而熟谙的美感与力量直占人心,给人早早套上一个中心主题。P.K.14并不主动出击侵占,也没有中心,而是反其道扩散,以紧迫而不着调的唱声、郁结而反常规的曲调,自我扩散出各式各样的意象。听者可以随心所欲抓攫这些意象,或深或浅,或爱或厌,或留或弃,面对P.K.14,听众享有感官与情绪上的充分的选择权。
心情适宜的时候,我便可以从P.K.14的音乐里抽取出一幅幅或抽象或具象的图景。一趟扑朔迷离的旅行、一段肆无忌惮的奔跑、一座梦幻绮异的城市、一个郁结悲灼的夜晚、一次疯狂错乱的思忖、一场绞缠难诉的情感。P.K.14的音图不是那种随色彩凝固而定格的静态画,它是动态的,不牢固,恣意起伏变换,随着旋律的行进而变,随着听歌人所处的时间地点而变,随着听歌人所持的心绪情愫而变。起先,我不太情愿去记诵P.K.14的歌词,仅是为了观看现场时跟唱而刻意记之,我担心那些固定的词句会束缚我因P.K.14而散发的想象力,后来我发现并无妨,P.K.14的歌词本身就是一种朝向四面八方的发散之物。
说回新专辑《当我们谈论他的名字时我们在谈论什么》,得知新专辑将在2018年10月16日出炉,那个凌晨我强打住瞌睡没有睡觉,待到一点多,发觉新专辑在网易云悄然上架,兴奋感随之袭来。每首歌过了一下耳,按捺不住地快进,急于寻觅一些抓耳的段子。听第一遍时,抓耳之处并不多,但我丝毫不担心,我已熟知P.K.14的属性,它不是令人一见钟情的,而是细水长流的,慢慢地溢露,慢慢地渗透。心仪上它,也许要花几个月,甚至以年为计。
没过多久,专辑中的四首歌,开序的两首与落幕的两首,率先叩开了我的心扉。我想记下它们给予我的感觉,尽管我明白,这感觉是动态漂移的,如歌一般游弋,也许下一刻便更换姿态。
“想像一座城市”,这首歌的名字与它开端粘稠而凝缓的旋律即刻将我引至一片摩登童话的境地,继而,久违而熟谙的现代诗一般的唱声归来,节拍遵循于既定的秩序,童话意象铺展开来。这首歌在节奏与唱法上是非常典型的P.K.14式,而中途游刃般的吉他Solo为它补充了大片色彩,令人流连。在这首歌曲的慢板韵调中,在封闭的夜屋里,我竟萌生出一种在金色夕阳下的旷野中奔翔的空旷感。我的这种感觉和歌词本意是有些互斥了,歌词呈现的是一种束缚与陷落,可我确实在这首歌里发掘了一份开阔与释放。
当“不合时宜”把一幅深海图景塞入我的脑海时,我知道这并不仅仅是因为歌里有一个骑鱼而去的姑娘的身影,有一个建造在大海深处的无人世界,而更多在于这首歌的柔暗音符、沉抑旋律、悲郁诗吟,层叠起伏,错落交织,如深海波澜般扑面而来。这首歌延续着我的奔跑感,不同于“想像一座城市”的是,“不合时宜”的奔腾力量来自于一种郁结情愫与迷幻图景的迸发,奔跑于内心,足不出户,踏着公路,越过时间,步入大海。在“不合时宜”里,我们可以体验一记歌与诗融合的梦幻滋味,十分切合时宜。
“空气中雨的味道”是一首情境别具特色的歌,贝司从容迈进,吉他轻巧萦迂。杨海崧的唱声开起之时,钢琴音符的轨迹和紧迫的唱嗓相织互配,营造出大片温暖而多彩的立体空间,其间又夹杂着星星点点的疾促诡秘气氛,情不自禁让我想起“纪念碑谷”这款游戏。游戏中小女孩所经历的奇异冒险之旅,迷宫般的宿命,像极了这首歌的表达。若抛开与音乐氛围反差较大的歌词来听这首歌,此番情境可能更为清晰。
待“因你之名”之音从耳边划过,我惊觉,上文提到的“不优美”一词已不适合形容P.K.14了。如果说“不合时宜”是一半诗一半歌的糅合,那么“因你之名”则是全盘诗化的,人声是悲美情诗的念白,旋律也被塑造成了凄美诗词的模样。回想起来,我隐约从三年前的为展览而作的现场即兴专辑《金蝉脱壳》以及十年前的《城市天气的航行》的最后一曲“阳台”之中体会过这样的曲韵,但到了此刻的“因你之名”,这种格调被刻琢得更为精致、悠远。摩挲的吉他,郁结的贝司,精妙的采样,铜号轻灵而鸣,长萧枯涩而呜,以及那些如泣如诉的词吟,以及人声消隐之后一大段的唯美后摇式的器乐之奏。“因你之名”是新专辑中我循环聆听最多的歌,在它细碎的哀婉中,我仿佛坠入了P.K.14有史以来编织的最大最美丽的阱网之中。
一遍遍聆听《当我们谈论他的名字时我们在谈论什么》,我也对“这只是一段漫长的旅途”和“二十分钟的路程”这两首名字与路途相关的歌产生了新奇感。“这只是一段漫长的旅途”具有飘逸的诗性,空灵的旋律印着消寞的独白,弱化了悲愁色泽,而平添一抹曼妙颓意。接续的“二十分钟的路程”顷刻喷发出迅猛而焦灼的金属之光,在中途的实验氛围片段过后,转为伤怆的旋律。纷杂的视野与心绪,就陈列在了这两首曲风迥异的歌里。
和一些朋友谈及《当我们谈论他的名字时我们在谈论什么》,他们所喜欢的曲目与我所钟爱的不尽相同。在他们的耳朵里,也许“影子的秘密”的都市迷离情调、“一千种告别的方式”和“退休魔术师”的简捷直白步奏、“在坠落之前回来”繁复的曲式与音境、“死局”的鲜奇故事性才是最动听的。我喜极了P.K.14的这种在万千听众心目中的多样性,细想起来,具有如此特性的乐队也是少之又少。
回顾P.K.14的音乐历程,若不考虑录音技术、演绎技法等硬件方面的日益进步,而从意象上看,每张专辑都是平行的,优秀程度难分伯仲。从奠定自我基调的《上楼就往左拐》,到于暗处探索的《谁谁谁和谁谁谁》,到情感直泻的《白皮书》,到花样纷呈的《城市天气的航行》,到复旧格调的《1984》,到诗意大发的《金蝉脱壳》,最后到色彩斑斓的《当我们谈论他的名字时我们在谈论什么》,这其间的差异,也许只是时间吧。
也许我太主观了,可是面对P.K.14,最佳方式也许就是保持主观。也许我不了解P.K.14音乐本身,不了解创作者的本意,但我了解P.K.14的音乐与我的内心摩擦出的鸣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