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德堡的悲观主义
”巴洛克“在葡萄牙语之中是指“不圆的珍珠”,原本是用来嘲讽不同于文艺复兴肃穆风格的新怪建筑,现代人为其平反,统一指十七世纪的艺术。这个时期中不乏音乐天才,巴赫是才华最横溢之一。当时有伯爵失眠,巴赫写《哥德堡变奏曲》,伯爵喜,赏赐一装满金币的金杯。此后《哥德堡变奏曲》随着巴赫一起淡淡无名了几个世纪,直到十九世纪巴赫先出名,二十世纪又有钢琴家弹奏《哥德堡变奏曲》,两者大红大紫至今日。
应该说《哥德堡变奏曲》最出名的演奏者是格伦·古尔德——他同时也是其最离经叛道的演奏者。演奏者出名,出大名,一般不是一件特别容易的事情。这就不得不说记谱法是西方宝贵的发明,乐谱让漫长世纪中的作品们不被佚失,却也让作曲者长辞人世千年之后仍大大显赫于演奏者。演奏家总是名声寥寥,独奏者尚有一席之地,交响乐者从不编撰花名册存世。但是一切到了古尔德这边就变了。古尔德录过一首《土耳其进行曲》,感兴趣的朋友可以移步,非常有意思——莫扎特居然能这么可爱。
古尔德正好赶上录音的发明,而且喜欢,是录音的先锋人物。年轻而将要出名的古尔德要选一首巴赫录,他选择了《哥德堡变奏曲》。一方面是它的艺术性,一方面也是因为它长。长了,难表现其结构。变奏曲分三十首,以三分,每三首曲子均是由一个抒情性较强的主题、一个技巧性较强的主题和一首卡农组成的。对于一个将自己展示给世界展示给众人的钢琴家来说,是最好的炫技曲集了。我总觉得卡农的编写总是期待一种偶然的共鸣美,主题之间的衔接很美,很舒服,分析不出来哪里好。但我最喜欢的是最后第三十首变奏弹完以后,并不意味着乐曲的终止,而是要将第一主题重复一遍才算结束,宛若一个轮回。
对于古尔德值得说道的几点,少不了他奇怪的演奏姿势——几乎完全平行的手指,明显低于键盘的手肘,驮着的背,扭曲的脖颈,似乎是受了托尔斯泰伏案狂写的启发,以至于成为了他专辑封面上标志性的姿势。我常常想起我曾经在画室的老师,他总有将画板夹在双腿之间弯腰写生作画的习惯,似乎这是艺术家的标志——需要一些异于常人的表象来吸引眼球,来昭示自己不一般,从而鹤立鸡群。然而这样的推论似乎也是不成立的,上课时总看到别人累了,写字弓下腰去,斜放着本子,歪歪扭扭写着字——他们也不是艺术家。
另一点,古尔德喜欢在弹钢琴时跟着旋律哼唱。正所谓“著名男中音歌唱家古尔德”。
伟大的艺术家是寂寞的,寂寞的跨时代。但是他们不怕没有读者,他们创作给自己同等级的人享受。若在当代没有,以后总有读者的。他们寂寞得不怕没有读者。
我自己也跟着哼。后来习惯了,不觉得哼唱是一件有违古典音乐大不韪的事情。却还是不明白,跟着自己的琴声哼唱是什么意思呢?是达芬奇在自己的蒙娜丽莎复制品上添两笔胡子?
五十一岁的时候,他决定要再次重录《古德堡变奏曲》。这是音乐家独特的权力啊!梵高画完向日葵,没听说要重画的;福楼拜小说再付梓,再版又再版,最新版不满意,改了情节,多添个人物——像什么话。富兰克林讲“我从来不介意把自己的生活原模原样地过一遍,连同其中的厄运与苦难。”想把生活从头再过一遍,人人都想,人人做不到。只有音乐家可以再来一遍。
激情澎湃的地方仍然是老练纯熟,却不动声色慢下了脚步;技巧仍然纯熟,炫耀一点点——不沾沾自喜了;和结构中有呼应的低音,被他不留痕迹地删改了——老古尔德改变了他的想法。其中似乎是大有玄机,难道他也看不起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背景有轻轻的底噪,据说是当时老古尔德没有坐在钢琴凳上,而是抓来一把他觉得舒服的老椅子,是和他的哼唱如出一辙的随便。旋律中轻轻重重的哼鸣更响了。轻了,慢了。一上来就宣布有重大事项要坦诚相言。
随后,第一首变奏猛然而起,欢快美妙一如既往,仿佛又是一脸俏皮——待会再说。于是一首一首弹那些他五十年前曾经意气风发的片段,曾经一片赤诚的美妙。老了,常常不屑于自己年轻的故事与稚嫩的想法,对自己的陈年旧事闭口不谈,老古尔德一首一首弹下去,当时批评他离经叛道的老一辈是更加垂垂老矣,新时代的听众年轻人居多,这样的回忆录总是难得又大受欢迎,引得小孩子们围坐一堆,听的认真,谁也不说话。直到第二十八变奏的颤音结束,二十九变奏顺势而为,三十变奏讲讲笑话,俏皮话。终于到了最后的主题——将七十分钟之前奏过的开头再重复一遍,再说一遍:“我有话要说”。
这样的重复是返璞归真。是从起点绕一个大圈走回去。但是不是回到了起点。六岁的陶渊明和六十六岁的陶渊明一定不一样,八岁的木心和八十八岁的木心也不一样。然而他们践行了一辈子的返璞归真,到最后究竟是去了哪个地方呢?这是一个在人生观上很值得探讨的话题。第一个主题和最后一个主题完全重复,意思却完全不一样——这很浪漫。
音符一个一个地慢下去,一个一个地颤下去。古尔德也不哼唱了,任由一个个音符一拍一拍地拖下去,欲言又止。仿佛是发牢骚,谵妄说胡话:“要完了,还哼什么。”气话说完,音符拖得再久,也要弹完了——不想弹完地弹完了。好像完成了一个轮回,仿佛人的一生行将结束。
“年轻的时候一直往前冲,一生要走完了,想到自己的归宿在哪里。”他突发奇想的重录,无论如何都和他整个一生有关。
演奏完七八十分钟的变奏曲本来可喜可贺,大功告成心情美妙。古尔德这里,却令人不忍卒读。哼唱沉下去了,不哼了。老旧的椅子居然不响了。
事后来看,这一曲1981年版本的古德堡变奏曲仿佛就是他的遗书,他的自白,他的回忆录。仿佛是知道自己要死了,还不肯死呢。要说这一曲哥德堡是他的功德圆满,为自己画上一生的句号,是假的,骗人。人生多的是走过,没有完成。
古尔德老了,也知道这一点。光知道了,不够好,要再录一遍。最后一曲慢,慢到不能再慢,再慢也不能圆满人生。
这样子就又有了问题。再慢,再认真,再刻意仔细,人生也不能圆满。那么,何必要慢,何必要认真,何必要仔细?问题不是这样的。答案应该是:慢、认真、仔细不能圆满人的一生,让人没有遗憾,没有痛苦。遗憾一定会有,痛苦一定会有,悲哀哀愁一定一个不少——但是,不慢一点,认真一点,仔细一点,人生更痛苦,更哀愁。
这样说,是悲观主义反驳无价值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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