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滚之声与民谣“清理”
1982年,崔健还是北京交响乐团的一名小号手,虽然身处体制内乐团,但因为历史原因,此时的崔健也听不到海峡彼岸比他大几岁弃医从乐的罗大佑改变华语流行乐历史的专辑《之乎者也》,特别是其中的《之乎者也》、《鹿港小镇》。这张专辑早于崔健四年,将摇滚变成了与时代相应和的文化事件。
这张专辑当然不是1982年才完成的作品,事实上罗大佑拿着它找了几个地方而没有被接纳。当时正处于“民歌运动”后期,走过了五六年的风光,民歌已经趋向僵化,乐迷正在日益减少,但唱片业的口味还停留在清新质朴、简单动听、唯美理想的民歌惯性中,因此,对罗大佑这种躁动阴郁的嗓音和涉及现实批判的作品,还无福消受。
往下的发展很多人都熟悉:这张唱片很得新成立的滚石唱片的胃口,于是便有了流行音乐史上的这张经典专辑。但很多人不熟悉的是,在《之乎者也》之前不久,这张专辑还有另一个版本,叫做《罗大佑作品选》的黑胶唱片,由香港的果实音乐发行,而当时果实音乐的老板,是带领罗大佑进入娱乐圈的张艾嘉。这张黑胶唱片只做了两千张,发行香港及新加坡和马来西亚。这张《作品选》之后,《之乎者也》才在它的家乡台湾获得出版。
《之乎者也》当然不是一张典型意义上的摇滚专辑,但其中的摇滚精神却是毋庸置疑的,它所产生的影响也是众所周知的。从这张专辑之后,当时从形象上向鲍勃•迪伦取法而时常穿着黑皮衣戴着黑墨镜的罗大佑刮起了一阵“黑色旋风”。当然,也有的人可能更能够接受其中《童年》、《光阴的故事》这一类典型的罗氏青春歌,而不觉得《鹿港小镇》、《之乎者也》多么牛逼。然而,这两种类型都是罗大佑,在罗大佑的音乐中并立不悖,立体全面地接受、去体会,才能获知一个完整的罗大佑,也才能够真正感悟台湾流行音乐完整的发展路径。而台湾流行音乐之路所发展出的人文营养,对彼时的大陆发生了直接的激发作用,对提升香港流行音乐土壤的营养度,也有着不可小觑的作用。
作为民歌运动后期开始从事音乐事业的罗大佑来说,脱不开民歌运动的影响。《之乎者也》中,《童年》、《光阴的故事》、《恋曲》等作品,其来源还是民歌运动时代的音乐传统。特别是在直接使用台湾现代诗人作品谱曲这一点上,与杨弦等前辈民歌运动大匠一脉相承。甚至他也选择了杨弦曾经谱曲的余光中的诗作《乡愁四韵》。而民歌运动时代的历史情怀在罗大佑这第一张专辑中也有体现,比如《将进酒》,在一曲爱情怨歌的包装里,装着的却是一种台湾特有的家国感叹、故园追思。用自语的方式、看似的个人的故事,呼应着《龙的传人》那样的作品。
但这张专辑中,罗大佑其实在自觉地“清理”民歌时代对自己的影响,力图摆脱后者的控制,这还不是体现在《之乎者也》、《鹿港小镇》这些摇滚特色鲜明的作品中,而是体现在那种看似继承民歌运动余脉的作品中。专辑中有一首后来不太知名的作品《错误》,能够体现比较鲜明的“转型”特征。这首歌照例是谱写现代诗的,使用的是余光中同时代诗人郑愁予的经典同名诗作,这首诗轰动台湾那一年,罗大佑正好出生。这首歌前半段还是按照民歌的路数在行进,但中间却转入了一段长长的金属吉他间奏,听起来有点唐突,但并不违和,内在的情绪变化是连贯的。这首歌中,罗大佑在原诗基础上还加了几句,有的人觉得加的没什么意思,破坏了原诗的完整性,但这倒是可以看作罗大佑“叛逆”民歌运动的一种并不猛烈的做法。而转型之后,罗大佑也没有抛弃抒情式的作品,只是他要按照他的路数去写去唱,比如《摇篮曲》,已经可以听出来即将出现的《未来的主人翁》、《亚细亚的孤儿》那样仿佛纯真的眼神蒙尘般的表达意象。
专辑中最摇滚、最具冲击力的作品,当然还是《鹿港小镇》和《之乎者也》。
理解罗大佑一系列作品包括《鹿港小镇》,应该对四九年后的台湾社会变迁有个大体的认识。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初,“反攻大陆”在政治上逐渐成为一个笑话,对台湾民众来说却是逐渐要承认被边缘化的处境,这种边缘人心境在台湾退出联合国之后达到峰值,整个台湾社会处于一种巨大的迷茫失落之中。蒋经国主政后,从高层到民众都认识到,要把台湾当作自己的家来看待了。于是,以“十大建设”为标志的大规模建设贯穿整个七十年代,给台湾城市面貌带来很大的改变,都市渐成气候。但同时,城乡二元局面也随之形成,城市强大的吸引力使很多中南部青年离开家乡,追求梦想中成功的都市生活,传统、乡愁逐渐被青年抛掷在身后。但他们在都市中并不都能找到理想、实现梦想,更多的人要承受高度紧张的都市生活的压力,品味不断追求自我而自我却日益消解的荒谬。
《鹿港小镇》就是反映这种社会境况的作品。有一次,年轻的罗大佑与台北街头一家摩托车修理行中一个更年轻的人攀谈,知道他来自彰化县鹿港镇,此时生在台北的罗大佑还没有去过位于台湾中部的鹿港,于是年轻人就给他讲起自己的家乡,大概也习惯性地抱怨了几句城市生活不容易的话。但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有意思,反而是在台北都市长大的罗大佑对乡土与都市、传统与现代有着更加敏感的思考。于是,这个年轻人可能并不怎么激烈的话语,触动了罗大佑化身一位从彰化来到台北的“北漂”青年,伴随着交融激越与愁闷矛盾情绪的电吉他,用不加修士粗糙真实的破嗓音,唱出了那个时代青年的失根状态和纠结心态。
《之乎者也》的歌词比《鹿港小镇》听起来要更加“摇滚”,也就是说那种对社会直接批评甚至“踩线”的内容会更多一些,但采用的是更加轻快律动的雷鬼风格,给人的感觉是像是在用一种嘲讽的语气进行表达。这首歌每段四句,分别以“之乎者也”结尾,给人的印象是传统的话语总还是想要发挥权威作用,但却越来越受到现实的挑战,呈现出失效和可笑的状态。在篇幅并不太长的歌词中,传统文化、教育管束、民歌运动等多种话题包括在内。其中有一段挺有意思,歌词是这样的:“眼睛睜一隻,嘴巴呼一呼,耳朵遮一遮,皆大歡喜也。”这一段想表达什么,大体上有个感觉,但似乎又有所遮掩。当我们找来前边所说的“香港黑胶版”来听,便会恍然大悟了,“香港版”中对应的这一段是这样的:“歌曲审查之,通不通过乎,歌曲通过者,翻版盗印也。”这样的段落,在当时尚未解严、歌曲审查还非常严重的台湾,当然是不能通过的,只好从拿到香港来发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