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ul's always got the bluest eyes.
1996年及其前后对我而言真是最好的年头,对此我从不加任何界定和比对,坚决只用一个无比模糊的“最好”来形容。那就像是一场幻梦的高潮临界点,之前是某种类似于感动夹杂着珍惜情绪的不断攀升,其后则是随着这种情绪的迅速消失而到来的无限陌生与意兴阑珊之感。许多我心爱的唱片都在1996年及其前后涌现,它们张扬个性却不刻意矫饰,天马行空的想象与不乏深度的思考同样丰富,总体的精神气质又不被戾气充斥以致过于疯狂绝望,那该是一种多么自在的精神状态!但话说回来,一切或许不过因为1996是我出生的一年,人们总要本能地给于自身关系密切的东西赋予某种意义,我也硬要把自己与世界初遇的96视为“最幸福的一年”而已。现在回到Mansun。
Mansun的头两张大碟,从音乐性、思考深度、制作精良度等层面我无疑更倾向第二张,但纠结许久,还是决定给第一张留些笔头的记录。其原因听起来依然附会而牵强:对我而言,纵然Six是一张真正的内省结晶和天才之作,但AOTGL掩盖不住的那种傲慢无理却又绝不刻意的姿态,是我只愿Mansun永远展现的一面,也是我只愿Paul Draper永远展现的一面,虽然这张专辑正式发布已是97年,但在精神气质上,它依然强行被我划入“最好的96年”阵营。
关于这张专辑的解读从未停止过,它有着完整连贯的概念构架,信手拈来的讨喜旋律,似是而非的多面主题,并以惊人的流畅度为听众送上最后一击。Mansun的旋律与歌词几乎总是故意脱节,再冠以故意掩人耳目的曲目名称。The Chad who loved me与什么unrequited love并无半点关系,倒是作为故事开篇讲述了无上信仰轰然倒塌后的无所适从;Stripper vicar的作词虽然是全砖概念构建中的重要一环,却也实在是通篇废话;She makes my nose bleed看起来几乎是过于露骨的性暗示,但实则是标准的AABA曲式搭配暴力性的黑色幽默;而当你以为层层剥析终于得见小镇怪象,理解了Draper的真实意图,他却在一场听觉aka猜字谜盛宴的最后告诉你,歌词都是瞎写的,我也就是声音比较可爱,你要信了你就是头号大傻瓜,但是大家都信了哈哈哈哈哈。 但声音能有多可爱呢?Draper在那首Mansun气质象征的Only lovesong里几乎是故意挤出夸张肉麻的声线,讽刺性演绎了“love”这一大广受世人喜爱的音乐主题。关于内中细节及开玩笑不嫌事大主唱的文章很多豆友都有精彩的分析,我也不必在此耗费篇幅。只是相比之后的Mansun,甚至是更为优秀的Six时期,只有AOTGL,在我看来是他们最为高傲自信的时刻,也是Mansun最令我陶醉的时刻,大概也会是倘若不被外界现实持续刺激、亦不必过度向内剖析以致无法抑制痛苦的,才华横溢又极度认真的Paul Draper该有的样子。
当然事实恰恰相反,写出过这等自信嚣张之作的Mansun后来不仅短命还命途多舛;纵然乐队对自己最为擅长之物抱有不容质疑的自信和绝对的掌控力,纵然在Paul的一力创作下,充斥全篇的甜美糖衣包裹着辛辣反讽足以戏弄世人,让有心的听众只想打他又不得不爱他,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和际遇的持续崩坏,越到后期他那副冷眼旁观又自命不凡的second skin就脱得越厉害,最后剩下的本来面目,不过是个过度敏感、向内伤害的悲观又无助的孩子,他曾有过的那些刻薄毒辣大半指向自己,亦是伤痛经历的苦涩结晶而非天生赋予。而Mansun脱去甜美魅惑如diva的外衣,实则是一群怀有恶趣味审美理想和较高水准的,无比真诚却不怎么走运的艺术青年。经历了商业失败、Draper专辑制作权被剥夺、以及每支解散乐队都曾经历的令人寒心的内部纠纷,Draper失去了乐队,留下了一堆未及尝试的乐思,更失去了继续从事音乐事业的全部心力,用了十多年的时间才艰难地走出自我怀疑和极度颓丧悲观的情绪。Draper再次出现在公众视野已是乐队解散十年之后的事,他应hardcore Mansunites的夙愿重拾个人solo专辑的创作,并在接受采访时坦然诚实地面对与Mansun有关的问题,这无疑是他长久以来艰难成长与自我医治应得的,也是最令喜爱Mansun和Draper的我们快慰的,但每每回答问题时他依然忍不住极力强调自己已不在乎Mansun的失败早已冷静move on,以及频繁出现在Spook Action中平实甚至平庸的自我开解式作词,都让我不得不感到,Mansun的伤痛或许能够愈合,Draper的伤疤却一直还在,而在与失落沮丧共处的漫长岁月里,Draper自己经历了巨大变化,他大幅度发了福(划掉),态度更加谦逊平和,说话不再思路跳脱抑或无限延伸缺乏逻辑,眼神更加温和也有了更多笑意,当然那股精灵之气依然不时闪现,他的音乐依然极重旋律和制作,善用的片段拼接和复杂编排也是熟悉的味道品质的保证,但那股近乎自命不凡的傲慢和颠覆气质却找不到了,词作中那种不留情面对人对己的尖刻与洞察也几乎没了影儿。成长与成熟对大多数人而言总归无法避免,即便狂傲不羁如Draper,不够走运也还是要在完全不食人间烟火的艺术化表达与稍显轻松的生活间不断抉择和消耗。当然以上的表述有失之偏颇之嫌,人生的境况和所思所想早已天翻地覆,Draper不再需要通过频繁转换的外形和过重的戾气来表达自己对世界的观点,他依然是从上个世纪音乐辉煌中走过来的优秀音乐人中最为与时俱进也最为坚强和真诚的,对美有着女孩子般敏锐感知的,令全世界Mansunites对乐队重组无望的事实捶胸顿足的,我们最爱的泡爪。
但我毕竟还是不愿割舍那一段未受任何现实妨碍的尖锐与骄傲,就像那支摄于利物浦车站的Taxloss MV,向行人狂撒25000英镑只为调侃人们对金钱的追捧;就像Special/Blown it(delete as appropriate)里中二情绪爆棚的Paul,站在一个十年后的Rock ‘n’ roll loser位置对彼时自己不留余地的挖苦,那种清醒与疯狂融为一体的境况是我最为惧怕又最为向往的梦境之一;也像Flourella通篇荒唐言中依然有我最爱的段落“we're only the band for you”,配上无比悠扬的童谣式旋律反复吟唱,是我听音乐经历中遇到的最无辜且真实的歌词之一。一切关乎才华与热爱的骄傲有多么宝贵,放在整个Mansun史以及Draper的人生经历看来,就有多令人扼腕。
幸好,Paul's always got the bluest ey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