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青春公共王国
(其实我早就写完啦……)
如果说《城市天气的航行》是一张葬礼专辑,那么《当我们谈论他的名字时我们在谈论什么》就是一张关于告别的专辑。不再有血红天空下愤激的呼告或黑夜里残忍的疼痛,唯有悲凉之雾遍被华林,逆风纵横,令人呼吸艰难。你曾经以为那段旅途无比漫长,但终点近在眼前才发现只剩最后二十分钟作为彼此的告别。你曾经想象一千种告别的方式,但从未想过它来得如此之快。你以为自己将要告别的是那座曾经爱过的城市、那位曾经尊敬的朋友、那段曾经珍视的关系,那种曾经熟悉的生活……但你会发现,真正需要告别的或许是那个你所了解的世界,以及那个你自以为了解的自己。
如果说《1984》从一开始就是一个灰暗的寓言,那么《当我们谈论他的名字时我们在谈论什么》便如同一则黑色的童话。与“欢迎来到被控制的世界”的坦率直接相比,这张专辑更加隐晦、梦幻,甚至带有一丝甜美的气息。想象的城市在无限延伸,魔术师带来停止时间的戏法……但是你会很快发现其中隐藏的深沉残酷,甜美繁华之下的阴郁腐坏。那些看得见的洪水、恐惧、燃烧与破碎,被看不见的噩梦、黑暗的事物、以及狭小空间里的沉重呼吸所取代;预言转化为自我实现的预言。
再一次,你看到“她”向你走来。从《那天下午她的心情不好》开始,“她”的身影就一直在P.K.14的每一张专辑中出没,是青春公共王国最古老的公民之一。你还记得她在《她丢失了信仰》里,说着“今天全国都放假”时的百无聊赖;你还记得她在《征兆》里直面黑暗时的温柔与勇气;到了《1984》,她已经成了北京街头那个手拿鲜花的疯女人。而这一次,那些她曾经长久凝视的火焰,那些她内心的火焰,终于开始沸腾。
你看到她骑着一条巨大的鱼,轻盈地漂浮在半空,披散的头发之间还插着去年残存的蓝色花朵, 你听到她告诉你,这一次她要沿着公路直至大海的深处,抵达她理想中那个“没有他们的世界”。或许这一次她是真的要决绝地告别。但是在此之前,你还是可以跟随她的指引,再一次走进那座属于P.K.14的城市,看到任何地图都不曾勾勒过的疆域,再一次走在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街道。
和你上次前来之时相比,这座城市仿佛没有什么变化。季节的更替并不清晰,阳光下的一切总令你想起某个似曾相识的场景,仿佛永远不会发生任何事情,而又一切都有可能发生。它仿佛完全对外界封闭,就连河流也只是在城市内部如莫比乌斯环般循环;然而它的道路又仿佛能够突破一切可能的界限,向着一切方向开放、延伸。到了深夜,这座城市总会下起漫长冰冷的雨,然而一到天亮,雨水的痕迹马上就会蒸发消失,仿佛从来不曾存在。人们对此也是讳莫如深,在打招呼的时候从不谈起,就像这个城市其他心照不宣的禁忌与秘密。
你在街头忙不迭地打听老朋友们的消息,你听说航行者已经归来,当上了魔术师,然而没过多久就退休了;而杀手仍旧身穿黑衣,用他全部的武器换了一把吉他。在城市最繁华的集市上,你一眼认出木匠和他的同伴、小偷和乞丐、以及商人和他的妻子、你看到他们戴上了新的面具。你忍不住走过去,想要打个招呼,他们却说自己马上就要出发,去寻找新的胜利。
然而你惊异地发现,那辆红色列车上那些不知所措的青年们不知何时已经返回这座城市,他们有人成了幽灵,有着苍白的眼睛和皮肤,在街头悄无声息地漂浮;然而绝大多数都成为不知去向、不知所终的中年,头发谢顶、大腹便便,拿着保温杯在暴雨将至的夜色下徘徊……
……
如我们所知,录制《1984》时,P.K.14在芝加哥与传奇录音师史蒂夫·阿尔比尼合作,尝试了同期开盘带录音,以及近乎返璞归真,完全由乐队现场演奏,几乎不加任何后期成分的制作方式,取得了极大的成功。
然而沿袭旧有的成功做法绝不是P.K.14的作风,他们的好奇心与探索精神正如他们的创造力,仿佛永不匮乏。这一次,他们来到柏林同样已经成为传奇的汉莎录音室,邀请当地管弦乐手加入,尝试在专辑中加入更多音乐元素与更多制作成分。
未听到这张专辑之前,我以为它会像是《城市天气的航行》,有大段优美、抢耳的管弦乐成分,然而结果却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在多年默契合作的制作人Henrik Oja的帮助下,这张专辑依然如P.K.14一贯所做的那样,在经典摇滚乐、后朋、后摇、硬核、实验噪音等多种摇滚元素之间轻而易举地无缝切换;而客座古典与爵士管弦乐手的加入,在他们的驾驭之下显得浑然天成,完美地服务于歌曲的每一丝细微情绪;至于乐队合作无间的现场感与后期精良制作的平衡,更是到了神仙画画的地步。毫不夸张地说,继《1984》之后,《当我们谈论他的名字时我们在谈论什么》再一次为中国摇滚树立了新的标杆。
专辑中最特别的一首歌可能要算是《不合时宜》,假如你之前曾经在现场听过它,或许还会记得它曾是一首“黑色安息日”式的硬摇滚歌曲。然而在专辑里,经过制作和重新编配,它完全成了另外的样子。速度变得缓慢沉重,阴郁伤感的底色令人透不过气,然而又隐约浮现出明亮的挣扎与深情。凝重的贝斯与优美的吉他完全贴合着歌曲的呼吸,杨海崧更是在其中贡献了如制作人Henrik 所说,“莱昂纳德·科恩级的演唱”。
而你又怎么能忽略《影子的秘密》之中诙谐的人声音效与悠扬的爵士乐所营造出的黑色电影效果;《一千种告别的方式》中欢快的人声叠录;《这只是一段漫长的旅程》中摇曳动听的吉他、颤抖的Mellotron键盘与沉稳的贝斯完美的交错纠缠……事实上,这样的巧妙构思可以无穷尽地列举下去,令你震惊于他们的音乐何以做到如此无懈可击。你可以用它们拼起P.K.14美学的全貌:危险、难以预测,冲突元素的张弛和对比,没有丝毫懒惰与套路,你找不到一个敷衍的乐段或滥俗的韵脚,你无法预测下一秒钟会听到什么。正如在《二十分钟的路程》的最后,深沉如同海洋般的噪音、如幽灵般再度浮现的管乐和打击乐、神谕般的吟诵与乐队酣畅淋漓、充满感情的演奏,完成了充满想象力、令人叹为观止的衔接,在那一刻,歌曲获得了自己的生命与呼吸,如同潜伏在丛林中的优雅猛兽,静静地等待着爆发来临的时刻。
让我们诚实地面对这个现实:如果说前几年摇滚乐已经有些过气,那么这一两年来,摇滚乐就是特别过气。有趣的新乐队、音乐和演出好像真的越来越少,能听到几首出挑的单曲就已经很不错。但是P.K.14,这几位不肯妥协的中年大叔仍然坚持着摇滚乐最传统、最纯正的做法:排练、演出、录音,最后把一张结结实实、没有一丝水分、不折不扣、一气呵成、概念完整的专辑放在你面前。让你知道摇滚乐依然可以多么犀利锋锐、充满棱角,依然是一种多么强大的表达方式;或者说,让你知道在这样的时代,一张摇滚乐专辑依然能够做到什么。
事实上,哪怕有了再优越的录音环境、再昂贵的设备、再高端的制作、乃至与再牛逼的人合作,P.K.14最动人的内核仍然是四个人在一起密切合作:在排练、演出、录音之中奉献出自己最好的一面,彼此碰撞的感觉;它不是有些乐迷或乐评人心目中的“杨海崧与P.K.14”,而是杨海崧的演唱、许波的吉他、施旭东的贝斯、Jonney的鼓;而专辑则是四个人在这几年之间阅历、审美、心血与骨气的结晶。
而这亦是摇滚乐的精神内核,如果有一天,这个世界真的不再需要摇滚乐,这也会是它最大的遗产与馈赠:几个志同道合的人,只要拿起简单的乐器,就可以在一起创造最美好的作品、表达最真诚的思想与观点,对抗整个世界。
而这一切的一切,所有在财满街简陋的地下室、在汉莎豪华的录音棚,在乐空间、在Mao、在欧拉、在灯塔、在隔壁、在Real Live、在B10、在黄师傅的巡演车里的那些激情与碰撞、曾经洒下的汗水与飞溅的火花,那些只属于四个人的默契,那种“四个人玩在一起”(施旭东语)的感觉,被制作人Henrik Oja精准地捕捉下来,完好地封存在这张专辑里,我想它可以和那些同样在汉莎录音室录制的经典专辑一样,被长久地一再聆听。
我知道我在这里说得不够准确和充分,我想请你去听一下那首《空气中雨的味道》,你或许会知道我在说什么。
……
最后,当我们谈论P.K.14的音乐时我们不能不谈到一种已经成为cliché的说法:“如果主唱不出声就好了”。诚然,杨海崧标志性的刺激扭曲的尖声与刻意挑衅的尾音,的确令许多耳朵难以接受。但是自从《1984》开始,他的唱法已经有了变化,更加深沉低徊,更多时候介于吟诵与吟唱之间。如果你还要津津乐道于那些老生常谈的俏皮话,那么我想很有可能是下面两种情况:不管你的生理年龄是多少岁,你已经老了,跨出舒适区的音乐不幸已经不再适合你;又或者不管听了多少摇滚乐,
——你确实、真的是一个人云亦云的人。
……
从《南京地下音乐》开始,我听P.K.14的音乐已经二十年了,但是从来没有动过为他们写乐评的念头,总觉得热情激烈的文字或许可以用来描述Jim Morrison、Jimi Hendrix或Bob Dylan,用在自己认识和熟悉的人身上还是挺不好意思的。
不过每一次P.K.14的新专辑出来,我最期待、也最喜欢的就是吴宇清(外外)的乐评,同样身为乐队的好友,他总可以同时写出言辞华丽、毫无保留的热情赞美,以及客观冷静、一针见血的评述。然而去年九月底,就在P.K.14赴柏林录音前夕,他的噩耗不幸传来。伤心震惊之余,我突然有了一个不自量力的念头:“今后P.K.14的乐评就由我来写吧。”虽然这对于今时今日的我来说尤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我已经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