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u1长篇专访:在孤岛中央,练习单身的都会男子
撰文 / 王击凡
1. 把音乐厅变成孤岛
8月4日,平日里总是衣香鬓影高朋满座的深圳大剧院,出现了一群几乎是第一次来大剧院的“不速之客”。跟平时西装革履来看演出的那群中产观众不太一样的是,这些年轻的男孩,大多身穿剪裁宽松的板仔T恤,清一色戴cap帽配上胶框眼镜,穿的则是盛夏标配的五分短裤。
说到短裤,台上在唱歌的那一位,可以说是“短裤教”的教主。在以往的大部分演出里,这个歌手大都选择以短裤的形象示人。这一次来到深圳大剧院的音乐厅,为了尊重场合,他难得换上了演出时很少穿的长裤,甚至还在万年不变的白色短袖Tee外面添上了一件外套。除了衣着上的变化,你几乎很难感觉到,这跟他平时在Live House那些肆意玩乐的表演有什么显著的不同。
——最大的不同可能是,这也许是在华语音乐圈的历史上,中文说唱首度登上音乐厅殿堂演出的第一次。
他是说唱歌手Lu1。早在《中国有嘻哈》出来之前,Lu1就已经有了一个叫“中文说唱指标人物”的响亮头衔。这也不只是个虚名而已,在华语音乐传媒大奖、唱工委、豆瓣阿比鹿、中国嘻哈颁奖礼等态度中立的权威颁奖礼上,他都拿到了代表业内专业人士一致认可的“最佳说唱专辑”奖项。
每个行业的“指标人物”,都要不断锐意革新,为行业开拓新的可能。由Lu1领衔的概念现场“孤岛唱游”(Nomad Studio Session),此前已经接连登陆北京Blue Note、上海&广州JZ Club三个爵士界的指标性名所。来到第四站深圳,Lu1的老板、明堂唱片厂牌负责人李天杲想让Lu1尝试更不一样的新鲜玩法。
自从把Lu1成功“推出市面”后,李天杲时刻在思考的是:说唱在公众心中依然还是“非主流”,爵士也是小圈子里的爱好,假如想让中文说唱“走出去”,让爵士说唱走得更远,我们还能做些什么?为了更好地展现出Lu1在音乐上的别致质感,明堂唱片历经多番沟通游说,终于成功把这一次的“孤岛唱游”深圳站,安排在深圳大剧院的音乐厅演出。
有歌迷形容,在深圳大剧院音乐厅看的“孤岛唱游”,是她本年度看过“最高级且最舒服的说唱Live”。这对Lu1来说,也许是完成了又一件里程碑式的创举。当中文说唱登上平时大都只承接严肃演出的音乐厅,当听嘻哈的年轻乐迷走进属于另一个次元的音乐厅,这似乎也意味着,Lu1这一位传说中的“中文说唱指标人物”,再一次拓宽了中文说唱的边界与可能性。
但Lu1本人好像不太在乎“音乐厅”、“指标性”这些媒体看重的关键字眼。深圳演出后的庆功宴上,Lu1还是换上了最爱的短裤,在一家通宵营业的潮汕菜餐厅喝着夜粥,认真地跟我们聊起了首登音乐厅演出留下的少许纰漏、失误与遗憾。你会发现,这是一个对浮名不太放在心上的艺人,他更在乎的,是音乐。
我们首先聊起了短裤对他的意义,短裤几乎已经成了大家对“Lu1”这一个人品牌的第一想象,可惜没能在音乐厅看到他继续穿短裤。Lu1马上露出了他招牌式的憨厚微笑:“在Live House的小舞台上跑来跑去,跳来跳去,好像还是穿短裤比较舒适啊!”台下的Lu1,笑起来总有一点没心没肺的傻,但又非常可爱。
而当Lu1回到台上,也许跟他UCLA本科+硕士高分学霸的身份有关,这个平时和蔼的大男孩,总会突然化身成热爱说教的音乐老师。他的talking环节并不会讲什么冷笑话,也很少跟大家嘘寒问暖,反而是不厌其烦地教育乐迷,哪两首歌之间的连结部分是互有关联的,不要在这个时候鼓掌,破坏配乐的感觉……
在某个时刻,深圳大剧院的音乐厅变成了Lu1老师的阶梯教室,但歌迷却都很受落Lu1“严谨治学”的这一套严肃说辞。在上海站的“孤岛唱游”,Lu1自己是这样总结的:“我真的是一个很爱讲大道理的说唱歌手!”
“至少,Lu1能讲大道理,证明他有去想,他不是为了讲而跟歌迷讲这些的,而是真的有去想,这总比那些空虚、空洞、言之无物的歌词要好得多!”跟Lu1同在明堂唱片旗下的电子/新爵士制作人白天不亮,也很认同Lu1的这一种另类talking方法。志趣相投的人,总是很容易就能聚合在一起。
在演出的开头与结尾,Lu1都用一句简洁的“大家好,我是来自明堂唱片的Lu1”来介绍自己,并多次在演出中段感谢明堂唱片。Lu1所属的明堂唱片,是来自成都的知名厂牌,定位于Urban Music,旗下有多组独立电子、嘻哈艺人,明年就是李天杲成立这个厂牌的十周年纪念。为什么会有艺人会愿意这样不断把厂牌挂在嘴边?用Lu1的话来讲,就是“我是来自这个大家庭的说唱歌手,而不只是签约艺人”。
Lu1说:“我看过很多音乐人的演出,他们都是以音乐人自己的身份来活动,听他们的音乐,你不会知道他是属于哪个唱片厂牌的,你只知道他是谁。但明堂唱片不一样,我们的厂牌定位、品味是非常鲜明的,专场演出也全都是我们公司自己做的,哪怕亏钱我们也一定要做。能认同你全部创作理念的这种厂牌很少,大家在一起的时候,已经不只是一个唱片公司了,就像是玩在一起的大家庭,而不是单纯的雇佣关系。”
正因为有了明堂唱片不计成本的斥资投入,“孤岛唱游”的中型编制,跟Lu1之前基于专辑的所有小型巡演都有点不太一样。加入了萨克斯、鼓手、贝斯手、钢琴手、女声(人声也是一种乐器)、DJ等演奏家之后的这一支爵士乐队,在规格上显然更高级了,而创作上的空间也自然更挥洒自如。
Lu1用“更灵活”这个词来形容新的乐队编制:“深圳站有一首全新的歌,是提前一天才开始排练的,大概走了三四次就开演了。我第一次给大家听这个Demo,乐队就现场马上把这个编曲做了出来,设计好哪位乐手在哪一个部分进来,又在哪个地方跟观众互动……我们在现场立刻把东西定下来,然后再非常熟练地去一件件执行。这样的音乐形式,在现场演的震撼力真的是非常不一样的。”
Lu1最希望“孤岛唱游”能实现的是,每一场,都能跟全编制的爵士乐队来一场“无法重来”的现场即兴演出,藉由爵士乐的自由、嘻哈的自我表达,把自己内心的所感所想传递给台下的观众。毕竟,能引发更多的思考,才是真正令表演者开心的事。
谈到在音乐厅表演最大的不一样,Lu1说,因为舞台比平时大了,跟乐手之间的沟通,好像也变得更困难:“有一个小节错过了,我在现场想让乐队先hold住,就临时做了一个手势,但好像只有离得比较近的贝斯手看到了,只有bass空出了一拍,其它站得比较远的乐手就没注意到,像鼓手就多打了一拍,我当时也愣了一下。”
在Live House的小舞台上,也许一个眼神一个转身,乐队跟歌手之间就能瞬间明白彼此的需要。但当舞台变大,人与人的距离变大,习惯了紧凑编制的乐手们无法站在彼此身旁,此时的音乐厅竟然也在某种意义上,变成了沟通不畅的“孤岛”。
在深圳大剧院的演出完结后,习惯了音乐厅高大上气氛的观众,连“Encore”也不敢大声喊出来,导致原先安排好的安可环节流产。把音乐厅变成一座孤岛,似乎是无心插柳,但也正好暗合了这次演出的主题。
“这是一种形式上的限制,当整个空间被压缩了,那个气氛马上就出来了!”除了把孤岛放上音乐厅的殿堂,Lu1甚至还狂想过,把舞台变成一个真正的圆形孤岛,被观众团团围在中央,在演出过程中360度不断旋转着。
除了很少出现在音乐厅的嘻哈一代年轻人,那天晚上的深圳大剧院,还来了一对六十开外的老夫妇。也许是忘了关提示音的缘故,在某首歌相对安静的间奏中间,老人家的手机突然响起了《梁祝》的铃声,音乐维持了十秒钟之久,有人甚至还以为,Lu1特意为登陆音乐厅加入了中乐元素。
这个沟通不畅的小插曲,本身也很“孤岛”。
2. 单身汉的孤岛
为了这一次“孤岛唱游”的巡演海报,李天杲为Lu1设计了五款海报,并搭配五个相应的短视频在网上传播发酵。李天杲最初希望,能用这一批极简意味十足的海报与视频,呈现出Lu1性格特质里较为“性冷淡”的那一面,没料却反而在网友口中意外收到“好性感”、“诱惑力十足”、“太有性暗示”这样的评价。
也许,Lu1的性感,正在于他的这份“不自知”。
五站的巡演海报上,Lu1都在重复做着自己一个人生活时每天会做的日常小事:上海站是窝在沙发里阅读纸质书,北京站是拿起一瓶酒自斟自饮,广州站是坐在地上泡咖啡,深圳站是穿着平角内裤(露了几根脚毛)给自己熨衣服……还有即将公布的11月台北站,则是亲笔手写信件寄给朋友。
这些事,别人做来也许稀松平常,但通过镜头的放大与渲染,我们才惊讶地发现,原来男孩Lu1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轻熟都会男人味,竟是如此吸引。也许是见惯了沉迷游戏的大男孩,看到Lu1这一种复古的旧时做派,还是觉得难得。
Lu1的生活习性,跟许多现代人都大相径庭。
他至今仍然偏爱纸质书的质感,即使现在人在美国亚马逊工作,也很少使用kindle看电子书;他会到二手市集逐张收集心爱的黑胶唱片,闲下来的时候就会拿出来放,只因实体唱片有着线上音乐无法取代的感觉;他还会亲手写信,之前每年圣诞、新年时,都一定会写明信片寄给朋友,每一张写的都是不同的内容……
那么,Lu1你有收到过朋友寄来的回信吗?“后来我发现,明信片全部发出去之后,回复率大概只有5%左右。可能写明信片这件事还是太过复古了,大家都没有回复的这个习惯吧。”
也是,毕竟要寄出一张明信片,可不像回复一封E-Mail那么简单,在电脑上操作几秒钟就能完事。你得先去选购合适的明信片、买等值的邮票、拿出好久不用的笔、一笔一划填上朋友家的地址……最后,还得到街上找邮筒,多么麻烦!
正是朋友们对手写明信片的“已读不回”,让Lu1第一次意识到,这样子的自己,其实也很像一座“孤岛”。
“孤岛唱游”的概念,其实源自英国17世纪诗人约翰•多恩的一句话:“No man is an island, 没有谁是一座孤岛。”但到了21世纪的今天,本来应该是常识的“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反而却变成了大家的共同诉求。
似乎,在这样一个强调自我的时代,我们每一个人,躲在各种各样反射着冰冷光芒的屏幕后面,在相对封闭的空间里头,活生生地活成了一座孤岛。
这是“孤岛唱游”的其中一段文案:我们披星戴月地漂泊在拥挤的大街上,在标签里寻找方向,各自前往下一个目的地,就像茫茫宇宙里,一颗颗有着自己独自轨道的星星。我们从一段关系流浪到另一段关系,每一次相遇,都可能是我们在同一时空里的唯一交集……
Lu1为这一番关于“孤岛”的思考,找到了一个关键词:Nomad,意为游牧。
现代人越来越像游牧民族,永远在通勤、出差、旅行、搬家,永远不知道下一秒钟自己即将置身何处。办公室的格子间,机场的候机室,高铁站的月台……在日常的工作与生活中,总有一些让你感觉到自己就跟“孤岛”一样的寂寞时刻。我们也许有了更多的独处时间,却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学会跟自己好好相处。
Lu1已经单身好一段时间了,单身久了的人,总会散发出一种奇特的荷尔蒙,把自己彻底活成一座置身于人群中的“孤岛”。当看着别的岛屿一个接一个忙着与陆地接壤,只有自己还在海上漂泊,那份成为“孤岛”般的心情,到底是怎么样的?
Lu1的答案是:学着去享受,做一座快乐的孤岛。
结束了之前两段感情关系之后,Lu1开始重新练习,跟保持单身状态的自己平和共处:“现在的独处时间真的是越来越多了。之前有交往对象的时候就还好,现在周末我都一个人,懒得出门。有些人就是完全不能周末呆在家里,但我是完全OK的,全天不讲话我也可以。我应该算是内向的人,内向的人每周至少要花时间跟自己独处一天才行。”
恋爱时很少下厨做饭,现在一个人住,Lu1就尝试给自己做一点简单的菜。他买了一个小烤炉放在院子里,想吃烤鱼的时候就把椅子搬到天井,坐在烤炉旁边等着鱼烤熟:“烤鱼的时候,你得看着炉子,我就在旁边看书,完全不碰手机。那一段完全不受干扰的时间,对我来说就是很重要。”
这段时间里,Lu1几乎读完了村上春树的所有作品,最近刚看完的是《刺杀骑士团长》。从《挪威的森林》到《1Q84》,村上春树给Lu1留下的最深刻印象,就是总会突然有一个莫名其妙的人物冒出来,就像王家卫的意识流电影一样:“这些中途插入的人物,对整个故事的推动没有大的作用,也不像是在刚开始写书的时候就设计好了,有一点像爵士乐的味道。只是写到这一个地方,村上感觉需要一个警察,然后警察的身世就突然出来了,他真正参与到这个故事就只有两三章,这是村上春树很爱用的。”
多了时间一个人在家里,意味着有了更多机会上网购物。Lu1的客厅里已经堆满了各种尺寸大小的快递纸盒,身外物与日俱增的速度之快,每次搬家都让他深感头痛。但有一次,因为家里的门铃坏了,所以Lu1就跟一门之隔的快递员彻底失联了。这种时候,连独居的家也变成了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
当然,有时候Lu1也得要克服身为“孤岛”的恐惧感,强制自己必须出门社交:“有的周末还是一定要出门走走,再不出去的话就快没朋友了。这个大概跟年纪有关,人的疏离感会越大越严重。跟好多朋友都很久没见了,现在我在洛杉矶仅存的朋友,十只手指头都可以数得完了。”
减少无效的社交,是为了把更多的时间留给自己。Lu1此前之所以放弃过往在德勤的高薪厚职,就是因为它“强制我要放弃很多个人的时间”,让生活变得非常不自由。竟然可以拥有一整天完全属于自己的时间,这是Lu1单身后的最大发现。
他决定把这些“多出来的时间”,留给自己去尝试更多新的音乐元素:“不一定非要把一首歌做出来,我今天就试着做做看这个事情,尝试一下不同的音乐制作,做不出来的话也没有关系。反而那种‘今天一定要做出什么来’的想法,会更加束缚自己的创作空间。”
3. 孤岛的成长史
要了解一个人的创作动机,自然要回溯创作者的原生家庭跟感情经历。最让我感兴趣的是:年少时的男孩Lu1,是如何成为今时今日这样的一座“孤岛”的?
Lu1说,父母从来都不愿意跟他聊年轻时的事情,关于上一代人的青春,只能靠自己从书里一点一滴地寻找。有一次,他带着父母去看一部关于中国内地恢复高考的纪录片,当灯光亮起时,他发现身旁的父母,竟然都哭成了一个自己不认识的脆弱的人。不止他的父母,全场的中年人几乎都站不起来了。
“父母在孩子面前永远是父母,但其实他们也曾经年轻过,他们也曾经像《男孩》歌里唱的那样。从前我一直以为爸妈是天,是永远刀枪不入的。当你突然发现,爸妈原来也是有血有肉的一个人的时候……当每个人意识到这个东西的一瞬间,是非常震撼的。”
这正是大部分中国家庭的相处模式。Lu1自小跟父亲相处的时间不太多,大部分时间在外公干的严父,只是负责在家里“唱黑脸”的严厉角色。母亲、外婆、阿姨,家中的女性长辈,就成了陪伴Lu1长大最重要的家人。女性天性里的细腻,也为Lu1的说唱创作注入了不一样的能量。大概因为自小泡在女性堆里长大,Lu1才写得出这样温柔的歌。
说唱这件事在它的发源地,本来就是对女性、对性少数群体有一种天然的抵触,只是中文说唱大多规避了这一点。而明堂唱片为Lu1经营的形象,也与我们一贯认知中“钢铁直男”feel的rapper非常不一样。
长大后的Lu1,终于正视了这样一件事:“我感觉自己在某些事情的理解上,会比其它男生要细腻一点,也不那么像男孩子。刚跟前前女友分手时,我写了一首诗,有朋友读完之后说‘这个太不酷了,太不男子气概了,太弱了,太柔了’,但我写的,就是我当时最真实的想法啊。”
这也许就是Lu1创作时无坚不摧的感性利器。他能抓得住那些细碎精准的个人感受,把记忆里的碎片都写成有画面感的歌。回过头看《不能带你去》这首歌,最让Lu1心生惊讶的是,二十来岁的时候随手写下的情歌,竟然也在冥冥之中预言了自己日后的感情结局:“再也不能带你去,那些地方……”
Lu1生命里最铭心刻骨的一段感情,正好也是他“从男孩到男人”的关键转变节点。数年过后,Lu1才慢慢学会了从中反思,自身在感情上的得失,更多地看到了自己身上的不足,以及对这段关系所造成的磨损。
Lu1最近看到一份歌词,感觉就像是在描写他的这段经历:我来到了海边,但我还不会游泳;我遇到了你,但我还没学会爱。
现在回想起关于爱情的片段,Lu1脑海里都是一些相当珍贵的回忆。这里是Lu1在这次采访中,提到的两段关于恋爱中的光线描述,以及那些不可逆的时间:
“刚认识她的时候,她还住在三藩市,我周末会从客户那边飞去三藩市找她,呆上一两天的样子。到了临走的那一天,当时我没住酒店,住在朋友的家,她就来朋友家找我。我们两个人躺在地毯上,那时候已经黄昏,都没什么光了,我还有30分钟就要赶去机场。那一刻,明显感觉到时间在流逝,连时间都变成是固体的了。原来时间跟感情的流逝,都是不可控制的。感觉你每一秒都在失去这个东西,而且那个东西还是你非常珍惜的。那剩下的30分钟,让我意识到:原来人可以这么喜欢另一个人。”
“另一个画面是,她要从洛杉矶搬回三藩市读书,她自己先飞回去,然后我再把她的行李、家具、个人物品开车运过去。回程的时候,我本来应该自己一个人开车回洛杉矶,但她想陪我再一起开回来。我们开车路过一个小农场,草莓园在卖一些新鲜摘下来的草莓,就停下来买了一小盒。差不多是下午两三点的时候,刚好就有一束光从车窗外面射过来,打在车内的glove compartment(手套箱)正好是一个方形,她就拿着那个绿色的草莓盒子,红色的草莓……”
就这样,Lu1写了一整张关于“前度”的新专辑,描述二三十岁城市男孩对感情的不甘与理解。
这张专辑中的大部分新歌,大都是以远去的感情作为出发点的:“不一定会拘泥于一张完整专辑的形式跟歌曲数量,我只是想把这些感受写下来,感情经验的起伏,的确会让你对一些东西更加敏感。假如写完了最后是五首歌,那就按五首歌的量来发一张EP。”
4. 成为孤岛间的桥梁
从第一张专辑《男孩》的封面开始,除了接受极个别的媒体访问,Lu1基本上很少以照片示人。每一个风格化的插画唱片封套,让人逐渐记住了他戴的黑框眼镜跟帽子,以及总是被修理得干净整洁的胡渣。
给说唱加点爵士,再在爵士里融入说唱,这是Lu1特有的混搭味道。加上他那一口混合了中西感觉的中文唱腔,以致经常有新来的歌迷在他的唱片条目下留言评论:“哥们,这到底是哪里的口音?”
我跟Lu1说,这也许就是你的人生,像旅行插头一样,一直在承担着不断“转换”的这样一个角色——甚至可以说,是连接每座“孤岛”之间的那道桥梁。
因为平时说中文比较少,Lu1在讲话时的声音相对比较低频,经常有些词语在空中就消失不见了,你只能透过上下文猜测他大概在说什么(说英文的时候就没有这个问题)。常年在海外生活,导致Lu1的中文读写不算太流利,他需要通过不断阅读中文书,才能回到这个语境中来。
我们的第二次采访,约在了一家中菜馆。Lu1点了一杯冰水,但服务生却好像不太知道餐牌上没有的“冰水”该如何出餐。前后扰攘了好几回,末了才给我们端上了一杯热水、一杯冰块。热水加上冰块,就等于冰水吗?这件小事仿佛在提示我们,一个无法“转换”语义的世界,是有多可怕。
唱歌让台上的Lu1变得更有魅力,但他懂得适时把这种魅力在生活中收回来,这是心态上的一个“转换”。包括每次从美国飞到中国参加演出,地域上的“转换”,语言上的“转换”,时差上的“转换”,身份认同上的“转换”……这都是Lu1身上,让人有兴趣想深入探究的一些跨文化议题。
关于身份认同,“你是哪里人”这种问题,永远是最难回答的。Lu1是中国人,在海外长大,给美国亚马逊打工,唱片合约签在了成都的厂牌……在亚马逊,基本没有几个同事知道他在中国有一个说唱歌手的身份,但在尊重个人隐私的美国,只要假期足够,员工请假并不需要理由,这在华人的语境看来,简直有点不可思议。
“随着年纪渐长,你对世界的理解、生活的习惯、交往的圈子越发不一样,你带着一个复合的世界观去认知每一件事,你所看到的世界也变得越来越难跟别人分享。”Lu1自己倒是很享受,晚上下班之后,回到家中全情投入做音乐的那个忘我状态,可以让他跟白天的上班族生活完全区隔开来。
“我在做不同的事情的时候,整个人的状态都是不一样的。下班后,我就是以一个音乐人的状态在做这些事情,连整个思维的方式都变了。因为我有第二份工作,我不用按照发片艺人的压力来写歌,在一些商业合作上,选择的余地也比其它艺人大很多。”这时,一旁的李天杲终于忍不住插话:“嗯,有钱的合作他基本都不接。”(……)
像大部分音乐人一样全职投身音乐,反而一直不在Lu1的考虑范围之内,他选择以一种相对折衷主义的方式,来继续自己的音乐梦:“我的想法是,要做让自己满意的工作,音乐可能会是其中之一,但不会是全部。编程对我来说,不只是一个工作那么简单,还能让我学到不同的东西,同时也带给我音乐无法带来的成就感。”
每天按照固定的时间表上下班,对Lu1来说并不是一件苦差事,因为他在日复一日的工作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乐趣:“上班对我而言,不是‘今天早上又要去上班了’那么苦,当然偶尔有些天会是这样,但是在更多时候,这就是我的一天。比方说,我今天早上要做这个事情,这个事情是让我有成就感的,我是喜欢的,因此我晚上可以去做一些完全属于我自己的事情……”
我所见闻过的很多艺人,他们的工作,就是保持24小时的发光状态,丝毫怠慢不得。即使是在跟朋友吃饭,也得时刻保持礼仪。但Lu1跟他们不一样。他有一份正职工作,每次下了舞台,就彻底回到自己的人生当中。离圈子有一点距离,对创作者而言是好事。无论是明堂唱片还是Lu1,他们跟华语说唱圈基本上保持着若即若离的态度,不会去diss任何人,也不跟谁特别亲近。
而Lu1身上的这一种过度的礼貌感,既兼容了中西方的特色,有时候也会被看作“拒人千里之外”。有朋友就曾经这样评价过Lu1:“头一天晚上,你会觉得自己跟他很熟,然后第二天早上,他就会对你像一个陌生人一样。”
也许,正是Lu1体内的自动防御机制在起作用,他正是一个理智与感性的矛盾体,白天写理性的程序,晚上写感性的歌。而《划破气流的人》,就是这么一首带着“矛盾感”的歌。写这首歌的时候,Lu1下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决定:离开德勤咨询顾问的岗位,回到学校念书。
“《划破气流的人》是放下了一个担子的感觉,未来都已经订好了,过去也已经切断了,我终于可以很平静地面对自己做的决定。这首歌对我意义最深刻的是,是我真正为自己做决定的那一个点。老实说,刚开始的第一份工作,选择权其实并不在我,只是我必须得这个样子,感觉我只是一个‘被选择’的对象。”
“但当我在放弃一些东西的时候,反而真正意识到我在做选择。我有了足够的勇气与决心告诉自己:这个东西不适合我。如果有一件事情,它需要你勉强的话,你做太久,是对你的人生有所改变的。我意识到,前一份工作,它更多的是在改变我,但那个方向并不是我想要的。能做这个决定,我已经理解自己想要什么东西了,我意识到,我是有做这个选择的能力,我是可以为自己的人生做主的。”
每当在一些微妙的时刻听到自己写的《自己做决定》、《划破气流的人》,Lu1都会将之视作一种提醒,提醒自己不要忘了写这些歌时的初衷:“偶尔在巧合的时候听到这些歌,会在你当下经历的这个阶段告诉你,原来自己当时是这样想的。这些歌可以把自己带回到创作时的那个状态,不断提醒你,你永远可以自己给自己做决定。”
现阶段对Lu1来说,最重要的,就是自己一个人一手一脚打造的小家:“我非常享受在家里做音乐、做自己的事情时候的那个状态,我的个人空间就在那里,我要的所有东西也都在那里:我的音响,我的电脑,我的书,之后也许还会再添加几盆植物……我的家就是我的工作室,这就是让我最舒服的地方。我看书一定会坐在自己的沙发上,吃饭也会坐在那边,它能给我一种安全感。”
结束访问、准备登机回美国前,Lu1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你知道那个感觉吗?就像是俄罗斯方块正正有一个piece掉进去的那个感觉。”
——大概就像是,孤岛终于找到了靠岸的港口的感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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