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歲的詞人17歲的詞
七月沒有流火,但有水逆。某不知好歹,敢逆「水逆」行舟,偷閒赴港,逛逛書展。
本屆書展主題是「愛情文學」,可嘉賓名單內一無亦舒、二無張小嫻,有點尷尬。為什麼?貿發局此號稱「亞洲最大型書展之一」的書展,請人來講一次幾小時的talk,只願付五百港元,其發錢寒程度令人誤會它的主業就是營商。無怪乎香港書展在亞洲的地位,逐漸為台灣書展取代。
不打緊,淘書要緊。
身為暢銷書作家,林夕每年都準時在書展期間推出一本新書,今年也不例外,亮光文化攤位外照樣排起等埋單的長龍。新書《別人的歌》分享創作心得,有心人以為當中有什麼秘辛,讀過才知「創作心得」果然真的只是一些「心得」。Surprise!
林夕自稱「雌雄同體」,其實不止如此,應還是「老少同體」。二〇〇一年,Twins才剛剛出道,他給Twins寫了《女校男生》。如今回想那句「男生們是非我細細聲講給你」,再想它出自彼時「芳齡」四十的中佬之手,全身會不禁起雞皮。
寫少年歌,最保險是寫勵志,而他非要寫心理,難度自然更高,回報也相應更高——聽歌者會覺得更「到肉」。這回他又要寫少年歌了,這便是昨日剛派臺的新歌《勇悍·17》(麥浚龍唱)。
也許麥浚龍去年執導《風林火山》太忙,《人渣》和《禽獸》兩首歌派完臺便不了了之,大家沒等來傳說中的那首《無恥(便無敵)》,如今終於來新歌,看來年底可以跟謝安琪會合,出新專輯之期不遠矣。
《勇悍·17》原來是麥浚龍創作的一個要拍成電影的故事,故事大綱交給林夕後,讓他發揮成一首歌。雖然麥浚龍的風格依然劍走偏鋒、離經叛道,但剃了鬚的他,歌曲中少了點暗黑的感覺,不像前一張專輯那麼尖銳。
《勇悍·17》故事以一九八六年切爾諾貝爾核洩漏為背景,虛構一個十七歲的男生愛上一個女生,並致其懷孕。核洩漏受害者「不該死」和這對年輕男女「不該生」的矛盾貫穿整首歌;另一方面,歌者又以一貫軟糯的呢喃聲唱出,詞義的勇悍和歌聲的柔和又是一對矛盾,造出聽歌者的聽覺和心理雙重強烈衝突。
本歌的旋律由澤日生Christopher Chak所寫,他的風格在業界出了名「長氣」,獲稱雅號「永不落筆的休止符」。陳奕迅唱完他寫的《一絲不掛》和《任我行》嘆謂:「我想唱隻歌啫,點解唔畀人透氣?」但聽完《勇悍·17》,你會發現澤日生的風格卻非常適合給麥浚龍murmuring,又與林夕同樣「長氣」且「好辯」的詞搭配得當。
林夕曾被製作人要求某首歌用字要帥,他吐槽不知何謂「用字要帥」。如今這首給他自由發揮的歌,用字真寫得文藝又帥氣,原來用字帥氣的秘訣在於放手令詞人寫作。
A1交代故事背景,二人在大雪中相遇,並以「電油味」暗示核洩漏,將兩者合成一句「踩過的積雪會散發電油味」恐怖得很浪漫,用字精警。從「轉身」偶遇寫到「親嘴」一刻,「舌尖充滿了泡泡浴香氣」是麥浚龍的巧思,大概有性暗示。
接下來,「右角的燈柱折射你面目神秘」一句,本來很夢幻,如果你物理也學得不太好的話。「折射」這詞方文山用過——「百葉窗折射的光影」(《聽見下雨的聲音》,魏如昀唱)。詞人不知為何總迷戀「折射」,幾乎沒人用「反射」。世人彷彿已經阻止不了詞人用「折射」一詞了,詞典編者能否為詞人加個「折射」的新義項?
雖然彼此還不太認識,但卻「不怕下個旅程同赴生與死」,這真是十七歲的人才有這種勇氣、這種毫不油膩的衝動。最後「融化了四周禁地」,「四周」和前面的「三根」數字相對,「禁地」既指核禁地又指性禁地。
A2繼續「活得猖狂」的主題,提及毫無計劃地結婚,於是闖教堂行禮,原因是「不要等苦澀吃夠了才有喜」,猝不及防給存錢成家、學做成熟男人的屌絲當頭一棒。剛上大學就成了孕婦,在宿舍裡引起同儕的驚呼,實在刺激,也於是成了全大學最美的風景。雖然未規劃未來,但可喜的是不用要求彼此長命都能一起過「鑽禧」——麥浚龍最近唱這種甜炸的歌是什麼時候?
經過兩大段主歌,終於到了C段。「仍未知/的滋味」一句,「未知」和「滋味」文字遊戲玩起來。十七歲的人生觀就是「用未知滋味對抗乏味」,詞人為其想到辯解的理由,那便是「匆匆一世必須飛快轉換場地」——這詭辯沒毛病,反正聽歌的不會在意「匆匆一世」和「飛快轉換場地」有什麼實在的因果關係。
副歌林夕開始脫離故事發揮,要灌輸其一以貫之的自由主義價值觀了:「為何才十八歲要計較八十幾歲回望/要報答世界大多數期望」。無論是情歌還是非情歌,「群己關係」始終都是林夕歌詞的主題,而「成熟」和「懂事」從來是林夕的嘲笑對象。「報答大多數期望」與「襯托極少數猖狂」對仗,直白地指出衝突。詞人寫道,要變成大人那樣,才能盡快擺脫自己無份設計的成人遊戲規則的束縛。末句指出前路好壞,只有前路能決定,前瞻能看到屬於兩人獨有的風光。
第二段副歌開始反擊,指出大家一直遵守的人生規劃的潛規則,是流為庸俗的。誰說花開一定就要富貴?本詞呼籲大家要從庸俗中解放,這種「解放」是「青春故意怒放」。
A3用「回想」的形式繼續敘事,將初試雲雨的忐忑又堅定的複雜心情描繪出來,其中「知你彷彿姓李姓戴或性起」聽來真的有點想罵「人渣」和「禽獸」,或者是詞人有意為之。金句應是下句「亦已知當晚那核爆/將生至死變得這樣快這樣美這麼兒嬉」,核爆和性再次聯合起來,成為彼此隱喻,既諷刺又可悲又好笑。既然核爆,人類即將面臨滅絕的威脅,我們繁殖後代變得多麼緊急——這亂世佳人,演成了「亂世渣人」,又用個人的「渣」來影射烏克蘭這個視人命如草芥的共產國家的「渣」。
Coda再點題,男孩故作鎮靜,不願承認因為缺乏性經驗才緊張,於是說「約定未來要到切爾諾貝爾跟你闖闖/當然心跳冒汗」,忽而這人物立體起來,渣之中徒添幾分可愛。
聽完整首歌,我記住了一條定律:你帥,你說啥都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