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粒《玩》:知道你一生的故事,谢谢你一直在玩
撰文 / 王击凡
1.就像泡在羊水里
在今年发行的第四张个人专辑《玩》里,陈粒写了一首叫《八节木》的歌,放在全碟的第七首,并包办了词曲创作。在香港准备进录音棚录歌时,监制冯翰铭跟陈粒说,《八节木》这首歌的画面感,让他想起了Amy Adams演的电影《降临》。
《降临》还有另外一个中译名,叫《你一生的故事》。
在科幻小说家特德•姜的原著里,女主角拥有一种跟外星生物对话的超能力,从一开始就可以知道自己人生的全部结局:知道自己会失去丈夫,知道自己的孩子会在25岁死去……
故事中的女主人公,必须作出一个又一个艰难的抉择。明明提前预知了一生里所有的起承转合,明明可以选择绕过去避开那些难关与失败,但为了完整地感知生命中的喜怒哀乐,最终她仍然决定,要继续按照命里写好的这份剧本走下去,并学会享受这个逐渐“失去”的过程——去结婚、去怀孕,再离婚、再丧女。
接受《新京报》采访时,陈粒转述了冯翰铭在录音室跟她的一席话:“冯翰铭说,《降临》里人类跟外星生物的沟通,最后才发现最关键的,并不是语言的确切意思,反而是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他让我想象,唱《八节木》的自己是刚出生的婴儿,刚从羊水出来,眼睛还没有张开,但是看到周围的一切都好白、好亮。”
于是,带着这种“刚从羊水出来”的重生状态,陈粒录《八节木》这首歌时,居然毫无预警地大哭了起来。
《八节木》是一首关于人在一时三刻之间“找不到答案”的歌,歌里有一些误解,一些迷惘。唱着唱着,她就忽然满脸是泪,被自己写的歌词瞬间击中:“你问人间大不大,你问自然,自然不回答……”
当眼泪把视线模糊掉,录音室里的一束吊灯倾泻下来,似有若无的灯光打在眼皮上,那便是陈粒在热泪盈眶的某个时刻,所看见的“好白、好亮”的光线。陈粒把那一刻哭泣着的自己,形容为“被美哭了”。
你知道的,一个歌手唱久了,就越来越难被一首歌单纯地感动到哭,更何况这歌是自己写的,在创作的过程中已经哼了不知几百遍?
在《玩》整张专辑的制作过程中,陈粒越来越觉得,自己感知到的,是一个彷如“新生婴儿”般的陈粒——更大情大性,想笑就尽情地笑,想哭就毫不顾忌地哭。
《玩》的专辑包装设计美学,也加入了类似的题材方向。
陈粒把大半个家里的心爱之物搬到摄影棚,用真空打包的方式,将自己跟这些身外物紧紧地连结在一起,就像回到被羊水包裹着的初生状态。
这批照片初看上去,好像是一个玩心很重的设计企划案,实际上,也寄托着陈粒对“回到母体”的肆意想象。
这样的陈粒,好像也变得比出发之时更无畏无惧了呢!换句话说,带着使命感去“玩”的陈粒,好像越来越敢于在生命里找出那个属于自己的“答案”了。
2.一直在跟自己玩
外星生物“七爪怪”的语言,是《降临》里得悉前世今生、找到人生“答案”的关键。冯翰铭认为,陈粒写给《八节木》这份带点仙气的歌词,尽管部分人会觉得不知所云,但其实本质就跟“七爪怪语”是一脉相承的。
“折叠你的解读,没有正确,没有错误,没有帮助,我懂你的意思,你的言辞,你的方式……”这依旧是带着陈粒浓重个人风格特色的歌词,若是单独抽出其中某几句,你往往无法看出个中奥妙。只有将全部句子一一放进配得恰到好处的音符里,你才会恍然大悟:喔,原来她想说的是这个意思!
最开始,陈粒只有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录那些很Lo-Fi、很粗糙、但很真诚的Demo。而她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踏实地走过来,从几百人的Live House唱进数千人的剧场,华语乐坛最顶尖的音乐班底纷纷成为她的制作人,有了代言广告,有了粉丝应援,也逐渐有了足够的底气……当然,过程中也会有一些杂音。
陈粒正在走的,是很多indie界前辈此前曾经走过的崎岖路。每段路的曲折各有细节不同,但结局都大抵类似:当indie迎向主流,少不免要经历改变、阵痛与妥协。
你要照顾更多的人,你要学习为人处世,你要学会放下自我。总会有人走过来告诉你,是时候做大做强,是时候扩大受众,是时候如此这般……
你总会突然产生一种类似于无所适从的挫败感,好像身体里有个声音在告诉你,“你从来就不属于这里”。
你还敢像最初一无所有时那样,肆无忌惮地继续玩吗?
永远不会有人告诉你,如何走下去才是正确的路向。所以最让我佩服的,是陈粒自始至终所选择坚持的态度。
在不知忧愁的少年时代,玩当然是生存必须。但难就难在,当你背负着越来越多的责任与期望,仍然能懂得适时地卸掉身上的沉重,放肆地继续疯狂玩下去……从前是随意地玩,现在是认真地玩,这就让我们不得不佩服陈粒的赤子之心了。
我很喜欢《降临》小说中的这一句点睛之笔:“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的归宿,我按着它去选择我人生的路线。但我还是在极度的欢愉当中,工作着,生活着。”
敢玩,不是必然的。
知易行难,我想我们都低估了陈粒践行信念的勇气。此刻已走到华语乐坛一线位置的陈粒,跟《降临》里的女主角一样,既清晰了解前方的大致方向,也大抵知道自己这一生的故事将会如何发展。
让人高兴的是,陈粒决定用欢愉的、开放的心态,去面对眼前的这一切:既然开始的时候玩得如此尽兴,莫论前程,那就继续这样一直玩下去吧!
豆友Eros对《玩》的点评,说到了点子上:“我喜欢陈粒的这次转型,与之前的作品大相径庭,开始重编曲、大制作、复杂节奏、密集和声,唱腔五颜六色,但原来这才是更圆满的她。抛开固有印象,这张专辑具备完整的音乐性、如坠梦境的艺术性,曲词制作有高空跳跃的灵魂感,太旺盛的生命力!”
在我看来,陈粒于《玩》整张专辑中的杰出表现,就像是歌者徜徉在温暖的羊水怀抱中一般,自由自在,随心所欲,也再一次颠覆了每一位听者的听觉想象力。《玩》让陈粒玩得相当酣畅淋漓,她希望大家听完之后,也能跟她一样高高兴兴。
当你学会回到孩童最纯净的视角,试着换一个角度去观察你所身处的这个世界,也许你就能像陈粒一样,以孩子感知世界的方式去感知,找回那份久违的玩心与勇气。这一切一切,就像这张专辑再贴切不过的唱片标题——《玩》!
正如那两位在indie界德高望重的前辈唱的一样:你一直在玩,你一直在跟自己玩。在音乐里无界限玩乐的陈粒,注定是无法被定义的。
3.野生的颗粒感
很多人最初迷恋陈粒,迷上的是她音色里人如其名的那种“颗粒感”。
该如何形容颗粒感这件事?大概,有一点像毛边本未切裁开来的初版书,也有点像粗粝刺手的磨砂质感。陈粒一个人,一把琴,一个麦克风,就能玩出千变万化的效果。
然后,今时今日进化得越发精致的《玩》,有了吴青峰、荒井、陈建骐、火星电台、冯翰铭、蔡德才、许蔚天等大咖的加入,反而让一些初代粉丝不甚满意:能不能把那个最简单的、一个人做音乐的陈粒还给我们?
但是啊,不好意思,其实陈粒的音乐,从来就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你留意到的也许只是她最初简陋的配器与制作,更多大家来不及看到的,其实都藏在了陈粒那些宏大的音乐理想背后。音乐设备跟资源的更新迭代,让陈粒有了更多的机会与方法,去表达她内心不断喷涌而出的无尽灵感。
从2015年的《如也》、2016年的《小梦大半》、2017年的《在蓬莱》,再到2018年的《玩》,加上中途以新身份“粒粒”推出的另类作品,陈粒每一次在音乐作品上的亮相,都是焕然一新的表现。口碑上,未必每次都能获得所有人的好评,但她总是觉得,取悦自己比取悦别人来得更重要。
《如也》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当然是陈粒的声音里最野蛮生长的那一部分。陈粒还在网络上拥有一群数量非常庞大的“野词人”,每次推出专辑,她都会在粉丝发来的歌词中挑选一些最符合她心意的“野词”,谱上乐曲。于是,“野生”也成了在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乐迷对陈粒的集体形容。
低成本的制作预算,反而让“野生”的《如也》永远像一座丰碑一样立在原地,陈粒后面每发一张新专辑,总有些专门怀旧的人会不自觉地往前比划着,然后摇头晃脑地点评一句:果然没有从前“野”了。
类似的片面评价,对一直在努力做音乐的陈粒来说,是有那么一点不公平。随着陈粒的走红,专辑制作成本不断加码,幕后班底变得越发强劲,每首歌的细节打磨也更趋精致,很容易让部分老歌迷产生“草莽江湖侠气渐失”的错觉。
实际上,陈粒的“野”,永远不拘泥于形式,而是刻在她的骨子里。
即使穿起高贵的晚礼服,化上精巧的妆容,这一股野生的、天然的、从不服输的“野劲儿”,依旧不会在陈粒身上消失,只有真正懂她的人才能看得到。
《小梦大半》在初次合作的荒井调教之下,陈粒正式接触到后期制作的广阔天地,最初偏民谣的风格也逐渐走向更多元化;到了《在蓬莱》,越级挑战很多大咖都不敢尝试的现场录音专辑,甚至还加入了跨界爵士的元素;还有她给故宫、给画家常玉做的艺术氛围音乐,都是流行音乐极少到达的新层面……
当陈粒接触到越发广博的世界,对新鲜事物的接受程度越来越高,有了逐渐明确的创作意识,她的视野也随之越来越开阔了起来。
人生苦短,出碟不应该成为例行公事的填充任务。既然出碟不再是一件能赚大钱的活儿,那还不如体体面面地去做,把唱片当成传世的作品留下,认认真真地对待名下的每一张专辑。
所以,每次有机会出碟,陈粒都尽量放胆去尝试更多新的玩法,认认真真地玩,务求让自己玩得不留一点遗憾。
有人说,《玩》的风格不如前作,太多杂乱——殊不知,杂乱无章、五花八门、五光十色、丰富多元,这些才是陈粒当初做《玩》的本原初衷。
不需要被条条框框束缚住,也不需要太多无谓的概念。就像《浪味仙地》的歌词说的:“要说什么意义,多轻盈!”
4.挑战创作边界
陈粒有时也会偷偷点开新碟的评论区,看看大家对每一首歌的评价。看到有评论说“嗯,要是伴奏不弄那么吵就好了”,陈粒心里的第一反应居然是窃喜:“嘿嘿!”
也许歌迷们大都不知道,这种让人觉得吵耳、正如炒铁砂锅般哈哈涮涮的效果,恰好正是陈粒最想要到达的地方。如果说,前面两张的陈粒在给音乐“做减法”,《玩》就是在反其道而行之地“做加法”。
陈粒有一点个人的小私心,她不希望,音乐仅仅只是一首歌撇除掉人声以外的伴奏——“伴奏”这个词语在陈粒眼中,会让音乐显得次要,所以她不喜欢使用“伴奏”这个词。
但在华语音乐圈的语境里,有人演唱的部分才是重中之重,伴奏似乎永远无关紧要。
这,就是陈粒在《玩》里想要“玩”的其中一个声音小实验:给你听一些特别吵的音乐,不管你喜欢不喜欢。
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新歌《我们存在一刹那的喜欢》里最浓墨重彩的重型鼓声,对陈粒那一群固执的民谣粉而言,变成了灾难级别的存在。
但就陈粒本人的观感看来,如此一种不够“光滑”、让人感觉不那么舒服的音乐(注意,是音乐,而不是伴奏),才是她最想在华语流行音乐领域里挑战的容忍边界。
关于这一点,她是这样说的:“我觉得,有矛盾就很好!”也许,只有意识到矛盾的存在,我们才能更真确地感知到这个世界的多元与包容。
这次的《玩》,跟从前什么都没有的那个陈粒一样,依旧特立独行,依旧不受限制,依旧无比野生,依旧非常带有陈粒标志性的“颗粒感”。
因为敢于不断在玩乐中尝试,在试错中学习,在解放自我的道路上越走越宽,所以这样的陈粒不会变得过时、过气,不用担心被时代无情地淘汰,更无须害怕有朝一日会被哪个后浪盖过……
陈粒就是这样,气定神闲地站在自己一手一脚打造的这座名叫《有此山》的小山峰上,一览众山小。
我总是很羡慕陈粒这样的创作人,能如此全然地沉浸在属于自己的人生中,玩到自得其乐,玩到世界尽头,玩到心花怒放。
也许,世间多少最棒的传世之作,最开始都是这样在无意中被“玩”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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