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大地的说书人
说起怎么知道莫西子诗的,我应该和各位听众一样,得追溯到数年前他在“中国好歌曲”节目中唱的那首“要死就一定要死在你手里”。俞心樵这首具有雄浑sm气质的爱情诗词经过莫西子诗的嘹唱,其间奔放的爱意与力量被释放得酣畅无遗。不过,我把这首歌仅视为莫西子诗步入大众视野的一个工具,此外别无他奇,因为这首歌并没有展示出莫西子诗的真正特质。
为莫西子诗打上独属于他的内在烙印的,是2014年的彝语专辑《原野》。如风抚旷野所颤出,又如月照屋舍所溢出的乡谣吉他旋律在这张专辑中轻盈游走;口琴、风琴、笙、唢呐、手鼓等格调各异的民间乐器层织互映,绽散出一片片温暖醉心的原生态色泽;简约纯澈的词曲所构画的小场面、小意象,在旷阔的彝语高唱与流洒的呢喃中,扩伸成为一片地域的苍与绵,以及一方乡土的情与愁。就此,那片望不穿行不尽的林原山野,那些道不完思不终的往事传说,从莫西子诗的音乐里,如画卷般,一幕又一幕,悠悠铺展开来。
从选秀节目中得知,莫西子诗来自四川省凉山州。然而直至《原野》诞生,我才真正把这个皮肤黝黑、精瘦结实、不善言辞、淳朴真挚的小伙子和四川、和大凉山、和民谣联系在一起。那是我曾未到达过的地方,可在莫西子诗的音乐里,我竟也恍然踏上那片西南土地,跋过山川、涉过河流、行过村落、望过烟舍,在原野之上天空之下,留步,就此入醉。
往后,莫西子诗呈献了渐多的以汉语为词的作品,在他的音乐里,语言差异并不妨碍心意的传达。那些在《原野》里流淌的少数民族情结与土地气息,在他后续的汉语歌谣里没有丝毫流失,并且因为言词的熟谙而被传递得更为平宜清晰。列几首我喜欢的歌,“冬天终将远去”这首物景素描般的小曲在心头勾勒出一抹四季变迁式的温暖与感伤;选用了萧红与鲁迅的诗词的一首“彷徨”,仿佛为浪子而歌,道诉着天地间与岁月里的流离;而游子那旧去的故乡、漫长的路途、远方的归宿,种种悲欢与怅意,则嵌在“越过群山”这首受邀为百度地图创作的歌曲中。
从莫西子诗的汉语歌谣中,可以更直观地感受到他在自然、故乡、传统的基础上,向外界现实做的一种扩伸,由此成就了乡原与城市的对接,乡朴与潮流的纠缠,乡愁与都市繁嚣的碰撞。歌谣自然而然融含一种念旧,之于乡土和往日;一种戚怆,之于故乡与异城、昨昔与现世之间难以逆转的矛盾;乃至一种悲诉,在城市扩张掠劫家园的时候,在钢筋水泥杀死大自然的时候。相应的例子如“把城市拉到乡下去喂狗”和“只有石头活了下来”这两首歌,皆由俞心樵诗词改编,歌声里的悲怆以及反向激起的力量,正承接着《原野》中“失去的森林”一歌所吟之词:你该拥有那些森林、山脉,甚至石头和花朵,但你已把她们丢在荒芜人迹的地方,不再记起。
距《原野》四年已去,得知莫西子诗要发新专辑,欣喜不已,心想又是一次寻归原野的体验。在出差香港的一个夜里,凌晨一点,一场大雨,在一家便利店的屋檐下避雨时,我首次听了《月光白得很》。最初我萌生出一种突兀感,突兀得有些像眼前的生在香港的巨厦霓虹。莫西子诗似乎转型了,他脱出了村庄、星光,携带着崭新的现代化音乐风格,居入纷繁都市,燃起了摩登之光。很快,这种念头被进一步的聆听所掐灭,我意识到,莫西子诗只是转了一些形,而不是转型,他的特质,他的烙印,依旧牢牢驻留在他的音乐里,并且愈加鲜明。
绚丽的电音旋律,工业味儿的电子实验风,纷呈的合成器之效,流洒的新世纪气息,花式音色,这些看起来与土地乡谣大相径庭的音乐式样被莫西子诗大胆而熟谙地嫁接到自身的传统乡土曲韵中,以一种全新姿态呈现原野风景、民间物事,演绎扎根于大西南土地之上的灵魂。莫西子诗心间的内敛而充盈的音乐水库,在《月光白得很》之中尽情倾释,这张专辑的多元化形式对民谣音乐所塑造的地域、时光、情愫进行了一次大拓展。
开场的“远处”是一首暖色调的清灵乡曲,简约的吉他弹奏与迷离喃吟之间,路与爱人的意象隐绰浮出,路伸向远处,爱人落在心深处。第二首歌“我们都是”的画风骤变,迷幻而翻涌的电音旋律、策马奔腾般的节奏、游牧式的彝语高歌,齐力打造出一片现代旷原疾骋的场面。首张专辑《原野》中趋于静态的自然景象与民俗风情来到这首歌中,便被鲜活律动转化成了奔放的动态,步伐与遐想延伸得更辽远。歌名本身被隐藏的宾语也为我们添上了一份自由想象,若要补全,我想应该是:我们都是天地驰骋者。
在“南方像莎士比亚一样”这般温润舒醉的旋律与呓语里,我仿佛飘至一片烟水氤氲、如诗似画的江南之地。仍是一首以俞心樵的诗为词的歌,但不再有当下环境与原生态的直勾勾的对立,莫西子诗暂别苍凉辽阔的西南原野,以此歌当车,载听众抵达韵意十足的江南水乡。原诗曼妙而灵动,也充斥着一些惑然与迷醉,这些都在歌曲出尘脱俗的编曲与唱声中尽数绽露。这或许是莫西子诗迄今最雅致、最妩媚的一首歌。
“关于彝族火把节和天地演变史的一些词语”这首歌,从它的奇异名字起始,便透出一层民间之传统与天地之运律的系结交织,一种庄穆的天启感。音乐是此番情景的更深层呈现。在旷袤的游牧式民族音乐与绚丽自由的吉他solo齐行并进之中,以民间节日或仪式来求索大地、求索苍天的昔日实践被传接到了今天,古朴的篝火,映亮现时的天穹。当讲述天地变迁、沧海桑田的彝族史诗《勒俄特依》的词段被莫西子诗坚韧而深沉地吟念之时,寥阔的天庐星宇、悠久的传统文化便随之尽情铺展开来,铺在了崭新时代的画卷之上。很棒的一首歌,我把它视为《原野》在时空岁月维度上的一种宏大位移。
习惯了在原版单民谣吉他弹唱的“彷徨”中徘徊,徘徊于歌曲的萧寞弦韵,徘徊于鲁迅与萧红的流离词意。面对新版“彷徨”,感到一些莫名其妙的笑意,因为这首歌竟让我把伟大文学斗士鲁迅和骚情贝司联想到了一起,让民国文学才女萧红和迷幻电子乐一齐在我脑海浮现。原版具有强烈的岁月飘零感与乡愁滋味,而新版呈现出了更立体化的都市旷寂感,两个版本我都很喜欢。
“丢鸡”和“知了叫了三天”同样是老歌新编,原歌出自《原野》,质朴而深实,而新曲的动感旋律、花样节奏一边恪守着莫西子诗特有的乡野风味,一边洒透出更多时尚活泼的气息。这两歌的版本差异可以算是从旧作品《原野》到新专辑《月光白得很》的递进的一个缩影。而接续的“回”,宛如归回,在口簧琴的悠调与马布的颤舞之间,那些横跨大半张专辑的绚丽色彩与动态轮廓消隐而去,专辑归回了四年前的《原野》式的庄严与静穆。
接着的,仿佛月光的涟漪般涌动的旋律,由王小妮写下的后现代色彩浓厚的夜诗,这首标题曲“月光白得很”也许是专辑中最精致动听的一首歌。如一幅水彩画,空静的吉他前奏勾勒着画的框架,一件件周身的事物随着歌吟接踵而至,带着各色颜料,被填充至框架中。万物的骨头、人间的琐碎、生命的终幕、洁白的大地,这是一幅城市月夜的素描,也是一对月夜城市的挽联。在观望这首歌的美丽肌肤的同时,我亦体会到一种绝然的残酷,因为我的心已被这浮躁的城市钝化,纵使我用力千百,也无法踏入这首歌的美丽之中。歌声依旧美丽,可我已陷落,再也拾不回自己。
最后两曲“MOMA”和“啊杰咯”,彝语呓唱出的梦的歌谣,在平实温暖之中,不经意间拉合了专辑的幕帘。
在莫西子诗的音乐里,我放开视线,看见一片原野、山川,看见那里的村庄、人群、云雾、炊烟,看见屹立在那里的篝火与传说;我还看见一条条路,一个个身影,看见留下的人的憧憬,走掉的人的回忆;我还看见一声呐喊,一声呼吁,看见一次次抗争,与吞噬原生态土地与心灵的工业社会所做的抗争。这时候,我情不自禁想起另一位民谣摇滚歌手:苏阳,从他那西北民间音乐与摇滚乐相结合的声音艺术品当中,我聆听到的是土地与城市的声音,精神与传承的声音。我一直把苏阳看作是西北大地的说书人、传道者,而今遇见莫西子诗,尽管他的音乐风格与苏阳大相径庭,但我认为,他之于西南大地,正拥有着与苏阳相同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