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ng Distance Call
(2002 Ver.)
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雖然不是不想就這樣放著不管,但忘了好像又覺得可惜,所以下意識裡會一再地叫出記憶讓自己重複複習複習。現在好像可以寫些什麼了,大約也就表示從此我不必再浪費腦容量去刻意記著。
「聽得見嗎?聽得見嗎?已經睡了吧?聽見了嗎?聽見了嗎?抱歉,把妳吵醒了…聽得見嗎?聽得見嗎?再一下下就好。聽見了嗎?聽見了嗎?謝謝妳,聽我說話… 已經一陣子沒見面了吧?只是打個電話,說聲晚安,就這樣… 媽媽我愛你哦,其他的沒什麼了。我愛你,我愛你,其他的什麼也沒有。 媽媽我愛你哦,已經無法好好說了。我愛你,我愛你,其他的什麼也沒有…」
曲子很安靜,是非常適合夜裡、適於這樣的詞、這樣道晚安的曲調。
就是這樣,像是半大離家的孩子向母親撒嬌的話…
但實際上,卻明明已經是三十多歲的男人,這個在舞台上,穿著一身連身黑色長裙,頭臉都被水酒打濕,臉上的妝、眼影、眼線都糊成一團的男人,雙手緊握住麥克風,聲音幾乎是無比費力地用嘔出來一樣的的在唱,踉蹌退坐倒在舞台台階上,單手無意識的拍打著大腿,把身體縮成一團的,這個男人啊…
父親酗酒且暴力,母親含辛茹苦地撫養孩子在父親陰影下長大,把所有的關愛傾注在兒子身上,卻又在樂團逐漸走紅時為了不影響兒子的工作隱忍病情,在樂團大紅時猝然過世。
自幼的深刻依戀,卻又是和最愛的母親以這樣的方式分別,成了這個性格軟弱內向的男人心底始終無法填補的洞。以至於在母親過世近十年之後,依然只能以這樣的方式唱,
「媽媽我愛你哦,其他的沒什麼了。我愛你,我愛你,其他的什麼也沒有。 媽媽我愛你哦,已經無法好好說了。我愛你,我愛你,其他的什麼也沒有…」
彷彿再也把持不住,那種自棄、自我意識中的卑微整個爆發出來,平日亮而厚的聲線如鯁在喉,又破又澀,彷彿是從臟腑深處嘔出來一般。
……我幾乎要憐憫他了。 你就這麼樣地愛你的母親嗎? 「媽媽我愛你哦,其他的沒什麼了。我愛你,我愛你,其他的什麼也沒有。 媽媽我愛你哦,已經無法好好說了。我愛你,我愛你,其他的什麼也沒有…」 越來越像失控的間或猛烈甩頭、抬頭,濕黏的頭髮,暈染開來的黑色眼影在他眼眶深深的凹陷下去,整個妝都糊掉的寬闊的蒼白的臉,還有那對眼睛—一看下去幾乎像是失神的眼睛——「說聲晚安,就這樣……」那是怎麼樣懾人而尖利的鋒芒啊…這個原本已經像爛泥一樣,幾乎要癱倒在舞台上的男人,「媽媽我愛你哦,其他的沒什麼了。我愛你,我愛你,其他的什麼也沒有…」在那一瞬間,他清亮鋒銳的眼神凌視一切———— 他明明知道,明明什麼都知道。 這個性格軟弱悲觀的男人其實什麼都知道,他酗煙酗酒自虐自毀耽溺性愛,在無數瘋狂陰暗的詞作中,「母親」是女神是聖母,而他卻這樣,不斷以墮落自溺的形象請求憐憫。 所以一遍遍地說我愛妳,一遍遍地為一點點最微不足道的小事道歉,怯怯的說著「家常」。自我厭惡、自我懲罰,他唱得這麼慘,看上去那麼痛,彷彿光是自己還責備地不夠,還要自虐地公開示眾,把所有的不堪徹底攤出──而他似乎也樂意自錮於這樣的自我厭惡中──必須一遍遍地用這樣的錯誤鞭笞自己、彷彿痛楚的消減是對母親最大的背叛和遺忘地唱。整個會場的人屏氣凝神地聽他跌跌撞撞崩潰失神地唱,強大的黑色氣場撲天蓋湧上,十年了啊,強烈的執著依舊濃稠到令人幾欲窒息── 「只有你 真是溫柔啊 這樣的我 也只有你啊」 都說「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在我心底發自同源卻又截然不同的感情剎時間被無比鮮明地勾了起來。 那時,我在桌前伏下身去,無可遏止地乾嘔起來。 (2010 Ver.) 年過四十,終於結婚生子安頓下來的男人果然不同了。 --是啊,你們都是一個樣…… 過去那種瘋狂而耽溺的悲哀, 如今都深深沈澱下來。 巨大的悲哀終於被凝結起來,於是傳到鼓膜裡只餘下細小的震動, 那不是疼痛,抑或說那不是血肉的疼痛。 它太深,也太細,我還說不上那是什麼。 我想我還是有些遺憾的, 遺憾沒有在他最崩壞的年代去看他一場LIVE。 那個沒有酒沒有性就無法上台, 嗓子在自我厭惡而致的不定期倒嗓和深沈晦澀的魔性之間奇蹟般流轉的男人。 那不是絕望,絕望的人說到底還是呼求奇蹟; 他只是立於死地,自顧自地,半是冷笑,半是以豔麗的姿態躁亂自厭地唱。 「看著我啊,我已經,這麼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