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陈粒不唱民谣&摇滚,她用什么方式钻进大众的耳朵?
撰文 / 王击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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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三月,当你走进台北市松高路诚品画廊的“细看常玉”画展,你会在展览现场一个又一个的纯白色小房间里,听到大陆indie音乐人陈粒为这个展览特别创作的五首极具画面感的主题音乐。
而集结了这五首纯音乐的EP《在常玉的房间里》,也于近日作线上首发,成功引发各路网友热议,更曾一度冲上微博热搜。
在陈粒过往的音乐历程里,她一直在民谣、摇滚、流行、爵士、电子、实验古风等多种不同的风格里自由切换,其中又以“民谣”、“摇滚”的标签最为深入民心。
而作为陈粒的首张纯音乐作品,《在常玉的房间里》可被视为陈粒试图打破这些界限的“转型之作”——在这张新唱片里,她只短短地念白了一分钟左右的絮语,其余时间都以配器的面貌呈现。
是的,如你所见,这一次的陈粒,一句歌词都不唱(玩得很大!!!)。这,似乎跟大众心目中的那个“陈粒”有一点大相径庭。
一个不唱歌、只配乐的陈粒,一个不玩民谣、不玩摇滚的陈粒,还能保持原来的话题性、创造更大的影响力吗?
《在常玉的房间里》封面
在华语乐坛,有太多“一本通书看到老”的歌手,一旦唱红了某种风格,就“一招鲜”唱遍大江南北,永远是食老本的同一首歌。主流观众好像也不太希望他们变,无论后来出了多少新歌,最多人想听到的,依然是烂大街的那一首。
站在陈粒这个风口浪尖的位置上,要不断求新、求变,当然是需要极大勇气的。稍有不慎,过去几年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好感度就化为乌有。
用更刁钻的方式钻进大众的耳朵,这是一个非常冒险的决定。但陈粒一点也不怕,她对自己的新选择、对自己的乐迷,充满了信心。
虾米乐迷Alto是这样评价《在常玉的房间里》这张专辑的:“以前的陈粒,像黄沙漫天的一首大风歌;现在的陈粒,像尘埃飞舞在房间的一首圆舞曲。”
离开了原本驾轻就熟的音乐轨道,越发剑走偏锋的陈粒,反而拥有了更自由宽广的无限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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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细看常玉,细听陈粒
“细看常玉”画展的英文译名,是“Sanyu's Small Masterpieces”,那些既微小又伟大的大师杰作。而陈粒这一次犹如天造地设般的主题音乐,也绝对配得上“Masterpiece”这样的赞誉。
之所以是“细看”,因为这次画展选取的,全部是画家常玉长宽不超过50厘米的小尺寸画作,这跟我们平时在画展里看到的大Size画作,又有所不同。
诚如主办方所言,小画所带来的情感艺术能量,绝不比大画少:“反而因为它小,你需要细看,会被吸进画的世界。”
画虽小,留白却多。“细看常玉”的每个展厅都设置了大量的留白。其中一个偌大的展厅,甚至只挂了一小幅20多厘米的小画。
而人如其名的陈粒,则以极具“颗粒感”的主题音乐,在日常生活中截取样本最小的切口,务求忠实呈现纤细度极高的小情绪,牵动听众心弦。
《餐桌上的日常》、《看远方的阳台》、《有屋檐的窗景》、《未关的留声机》、《木地板上的旅行》……陈粒为画展创作的每一首纯音乐,都高度还原了常玉原画中诗情画意的生活图景。
于是,聆听陈粒这一张《在常玉的房间里》的最佳方式,不是打开音乐App、戴上耳机,而是走进画展现场、以音乐为赏画的过程伴奏。
在节奏越来越快的互联网世代,这绝对是一种开创性的视听语言:鼓励听者走到线下,以缓慢的方式,以缓慢的心情,近距离接触艺术作品,仔细地看“小画”,仔细地听“小歌”,再仔细地记录自己的“小心情”。
在这里,陈粒所创作的几首纯音乐,变成了与常玉画作并存的环境同期声。
除了为画展缔造出别样的声音氛围之余,同时也让亲临画展的观众打开视觉、听觉的全方位感官,继而体会到艺术家创作过程中的微细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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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是常玉,也是陈粒
说到“主题曲”,电影、电视、舞台剧的主题曲我们平时见得比较多,但为艺术展览量身打造主题曲,则是完全令人耳目一新的新方式。
让我们感兴趣的是,当“阳春白雪”的当代画家,遇上“下里巴人”的流行音乐人,如此超越界别的碰撞,到底会有多奇妙?
本次画展所展出的常玉作品,有很大一部分是以毛笔绘画的素描。根据“细看常玉”的策展人之一姚谦所言,自由、简练的寥寥数笔,正正画出了常玉天性中的“自信与优雅”。
最让姚谦心生期待的是,当陈粒创作的音乐在展览现场的空气中小声地播放着,当阅读者靠近每一幅小画仔细阅读时,他们会用什么样的感受,去打开阅读常玉的画、陈粒的歌?而展览期间,又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境?
姚谦表示,找来陈粒参与画展主题音乐创作的原因之一,是陈粒平时也爱随手涂鸦、画点小画发在微博上,以画作跟乐迷诚实交流自己当下的心情。她懂得绘画与音乐之间的奇妙联系,正是“细看常玉”的不二之选。
江湖传闻,常玉当年热爱在大茅屋里一边拉小提琴、一边翻阅厚厚的《红楼梦》、一边自顾自地写生素描。音乐、文学、绘画的关系,从来就密不可分。
而在姚谦看来,画笔也是陈粒“打开心与世界沟通”的方法之一,正如她所创作的音乐,“我想,如果这次展览场中,能弥漫着类似的空气该有多好?我想起了陈粒。”
姚谦与陈粒
长年居住在巴黎的常玉,在充满艺术与激情的法国,以自己独有的、融汇中西的方式,描绘出超越时代的不同见解。
坊间曾有人这样点评常玉的画:“画风有西方开放的情趣,又不缺东方特有的用色沉静。”
不愿随波逐流,即使知音寥寥,仍然坚守本我。常玉可贵的这一点坚持,也让姚谦为之深深着迷。
常玉说:“我真是穷,饭都吃不出,衣都穿不全。”纵然生前几近无人问津、遗作惨被断斤贱卖,但只要是金子,一定会发光。
常玉逝世数十年后,他的画作终于蜚声国际,最贵的一幅更被炒到超过亿元人民币的天价,这是对创作者迟来的回报。
常玉强烈的个人风格
同样地,正是因为对自我本质的追求,陈粒才一次又一次地打破约定俗成的框架,敢于超越时代的局限,勇敢做自己。
《奇妙能力歌》红了,她却跑去用“粒粒”的名字以新人之姿发片,唱一些更难懂的歌;明明早已功成名就,偏偏又愿意在音乐上做更多不一样的新尝试,不断挑战着主流乐迷的接受底线……
虽然身处不一样的时代,但常玉跟陈粒两位同样“忠于自我”的创作者身上,或许恰好存在着某种共通的调性:创作,不是为了取悦别人,而是为了表达自己。
《在常玉的房间里》,或许正是陈粒、常玉跨越世代、穿越时空、超越形式的一次艺术家对话。
在写歌的过程中,陈粒不断回溯常玉的创作轨迹,一点一滴去体会画家当年坚守自我的窘迫与坚定,这是陈粒与常玉之间的惺惺相惜。
无论是常玉,还是陈粒,都决定了遵循自己的心意,用自己的作品说话。
这一张唱片,对于那些目前正苦于自我理想实现与现实拉锯的艺术创作者而言,实在也是非常温柔的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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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在自己的房间里
身为常玉的忠实粉丝,姚谦在自己的卧室里挂了一幅常玉的画,这样在每天早上起床的时候,都能第一时间看到。
在“细看常玉”画展中,也有类似的设置。有的房间里只放了一把椅子,观众可以静静坐在椅子上,一边听着陈粒的歌,一边凝视常玉的画,享受难得的独处时光,进而体会到与艺术创作之间的灵魂共振。
有研究指出,当人的听觉神经全然沉浸在音乐中,对艺术的感知与敏锐程度会加深许多。
沿着陈粒精心写就的音符,观众就像能隔空聆听到常玉创作时的一呼一吸般,放大对画中每一笔、每一划的艺术感受。
在筹备“细看常玉”画展期间,姚谦一直持续与陈粒沟通,关于主题音乐的各种想象。
跟许多酷爱在户外写生的画家不同,常玉的大部分创作,几乎全部都发生在室内——即使是晚期他最爱画的“辽阔的土地”、“渺小的动物”等牵涉到户外的题材,常玉都坚持在巴黎的居所中完成。
用今天的说法,常玉可能是一个“宅男”。
姚谦给陈粒提出的问题是:常玉在20世纪初巴黎某个建筑里的某个房间,到底会是什么样子的气息?常玉在房间里头生活、思考、阅读、煮菜、绘画,如果用音乐来描绘,那又会是什么样的一个情景?
陈粒用《在常玉的房间里》里五首夹杂人间烟火气、生活气息极浓的纯音乐,交出了这份令人满意的答卷。
《看远方的阳台》黄昏日落时的寡淡心情,《有屋檐的窗景》窗户推动作响的声音,《木地板上的旅行》穿着拖鞋走路的节奏……生活中的自然声与琐碎声响,完美融入到陈粒挥洒自如的配乐中去,仿佛浑然天成,自成一格。
网友@LindsayShi表示,很喜欢陈粒这次的华丽转身:“本以为,新EP还会继续江湖与梦鲜衣怒马,没想到陈粒也开始囿于一日三餐厨房与爱。就好像曾经追逐浪潮的少年,突然感悟到了平淡的珍贵。”
一个人的房间,为我们打造了一个无限的想象空间,同时也提供了某种令人放心沉浸其中的“孤独感”。
而孤独感,永远是创作的必需品。无法真切感知孤独的人,永远写不出撼动人心的好作品。
最近在家中写稿的时候,我也很爱在音箱里循环播放着《餐桌上的日常》:把水瓶里的柠檬水倒进杯子,用筷子搅拌碗里的蛋清,碗碟杯盘之间的清脆碰撞……厨房里的饥饿交响乐,俨然变成了让我文思如泉涌的灵感开关。
对写作这件事一直有着严格自律时间表的村上春树,每天清早雷打不动的晨跑结束后,就会在厨房的木头餐桌上展开一整天的写作。可见,餐桌对于创作人而言,是非常重要的存在。
那些发生在餐桌上的、微不足道的小事情,对于创作而言,都无比重要。
有时候,我们都爱一个人在餐桌边上自言自语,然后记录下来成为新的创作灵感。大概,就像是陈粒于此曲中的喃喃念白:“我还在考虑……倾听和想,梦和安慰,隐藏恐惧和不安……行走,顺着这些轨迹走下去……比较害羞,大概不是一个人沉陷的状态,而是,一种,伴随……”
伍尔芙说过:A woman must have money and a room of her own if she is to write fiction.
如果把这句名言改成陈粒的版本,那应该是这样:一个创作者,想要写出令自己满意的作品,必须呆在令自己舒服自在的房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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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这只是一个开始
近年与陈粒紧密合作的姚谦,有擅长为流行歌手注入文艺气质的辉煌往绩。江美琪的《恋人心中有一首诗》、赵薇的《飘》,都是姚谦为流行音乐加上诗意表达、文学色彩的代表作。
对于本就是“文艺挂”的独立创作人陈粒而言,跟姚谦的合作无疑是相得益彰,锦上添花。
此前陈粒为纪录片《我在故宫修文物》演唱的主题曲《当我在这里》,正是由姚谦填词(这首歌的钢琴演奏者,是同样也很文艺的《逆光飞翔》盲人主角黄裕翔)。
“以手编织着时光,温柔磨亮了沧桑……当来不及传递的钟声响起,于是我们都发现了岁月的意义。”《当我在这里》唱出的工匠精神与手作温度,正好与《在常玉的房间里》互为映照。
如果把《在常玉的房间里》放在陈粒的一整个音乐生涯中看待,这应该是最能展现她音乐的艺术变化与进阶的关键一仗。
拿掉了陈粒最具标志性的唱腔,她反而却像获得了新生一般,成就了更优秀的一个自己。
这一次,陈粒在音乐中所体现的技术、手法,都是崭新而前卫的。除了极大的场景性和功能性之外,还具有生活化的艺术性,更是难能可贵。
与其说,《在常玉的房间里》是让我们“听”音乐,倒不如说它让听者“看”到了生活的真相与全貌。
能在创作中实现音乐的可视化,让华语音乐的门类变得更丰富,这样的陈粒,真的一点也不简单。
其实,早在2016年发行的《小梦大半》专辑,陈粒已经证明了自身在艺术创作方面的更多可能。
在备受好评的《大梦》MV中,陈粒与填词人姚谦、摄影艺术家史国威、舞台影像艺术家周东彦等不同界别的艺术家紧密合作,将音乐、摄影、绘画等多种艺术形式完美地结合在一起。
在芸芸indie音乐人当中,一直与艺术相关联结合、并广为艺术界人士所赏识的,陈粒是独一份,她身上有高于普通音乐层面的音乐特质。
当你以为陈粒还是那一个网红歌手,她早已懒理外间风雨,并通过不断交出的好作品告诉公众,“陈粒”这个名字,正在向更高的层次转变迈进,以音乐呈现更多对生命、对当下的思考。
把艺术融进流行音乐、成为两者当中的桥梁,对陈粒而言,这只是一个开始。
说到常玉,除了陈粒、姚谦之外,五月天阿信也是他的忠实粉丝。
常玉不管别人怎么看、始终坚持自成一派的绘画风格,这对阿信的创作生涯也有很大的启发:“其实你未必要经历很多的人生,才能去表达、去影响更多人的人生。我那时候刚开始组乐队,就决心用自己的音乐作品去影响别人。”
常玉《孤独的象》
常玉晚年因煤气中毒逝世前,画下过一幅名为《孤独的象》的作品。在画中,一头小象置身于茫茫大地,常玉笔下的那份苍凉之感,让人顿时懂得自己的渺小。
知道自己的渺小,仍然选择当一个遗世独立的人,又是多么可贵。
做更具艺术风格的音乐,也许意味着将有更少的人能听懂陈粒的歌,但同时又能影响更多的人去接受新的风格,这看似是一个有点艰难的博弈。
但我想,在常玉的画中,陈粒终于也找到了面对艺术时的答案。
那就是:先要诚实面对自己,再不管不顾地继续创作。既然时代喧嚣,不如潜心创作。
对得起自己,总有知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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