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彼察邦,和他14个潮湿的梦
文:嘚嘚
首发:奇遇电影
(此为完整版)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在喜欢音乐的时候,很喜欢坂本龙一。
阿彼察邦是一位始终游离泰国电影官方体系之外的独立导演。以其极度私人化的影像书写成为业界最具大师气象的作者导演。小镇孔敬、儿时记忆里的医院、宗教、政治、生灵、鬼魂、神秘主义、时间,他影像的晦涩本身存在理解的屏障,喜欢的人喜欢,不喜欢的人无法忍受。
从2002年的《祝福》获得一种关注单元奖、2004年《热带疾病》获得评审团奖,到2010年他的《能召回前世的波米叔叔》摘得了第63届戛纳金棕榈,泰国导演阿彼察邦完成了戛纳三级跳,登上了最高峰。自此,阿彼察邦不能仅仅以个人好恶去评价,他的影像需要的是被理解和被体验。
笔者曾写文试图从实验影像角度去理解阿彼察邦的元素,本文再提供一个视角——音乐。
曾分别与北野武、大岛渚合作过6部作品,而与贝托鲁奇合作过《末代皇帝》的坂本龙一,于2017年,喉癌康复后,发行新专辑《async》,阿彼察邦搭配他的音乐创作了同名影像作品《async》。以这个为契机,阿彼察邦推出个人影像OST《Metophors》。
这14首曲子,涵盖了阿彼察邦的电影、装置影像、短片、剧场等作品,可以说是他14个狂热而阴郁的梦境。从每一首曲子里,凝结成一个主题,一个关键词,去找寻和影像的内在关联。个人记忆里残留着阿彼察邦的影像,当跟随音乐的流淌,也唤起每个生命体的原初体验——森林或是子宫。在共振里,可以与那些神秘符号对话。
正如坂本龙一的感叹:
在这里,音乐是全部。神秘,过去,梦,摇动的叶,鸟,昆虫,夜晚,早餐蒸腾起热气,河流的流动,破碎的玻璃杯,摩托车等等。一部,多么美的电影。
1.Reverberation——自然采样
电影《恋爱症候群》(2006)
影像装置《FAITH》(2006)
制作人:清水宏一
清水宏一是一位以曼谷为据点的音乐艺术家,上世纪90年代在纽约学习音乐,被曼谷自由而活力的氛围所迷醉,而后2003年移居曼谷,开始做电影音乐设计。以电脑为主要创作工具,从摇滚、实验噪音到声音装置都有涉猎。
《恋爱症候群》就是和阿彼察邦合作的第一部作品。阿彼察邦受到父母爱情的启发,创作了这部电影。故事分为上下两段,前一段故事发生在上世纪的医院,犹如阿彼察邦的幼时记忆;后一段以同样的结构和人物,重演于本世纪的当代医院。
为搭配阿彼察邦的影像,清水宏一在这段音乐里使用自然采样( Field Recordings)。以丛林蝉鸣鸟啼的声响作为底音,配以电子的单调蜂鸣声。像是随着士兵的思绪飘去夏日的远方,故事从回忆开始。
2. Straight——同性之爱
电影《热带疾病》(2004)
制作人:Rungroche Uptampotiwat
《热带疾病》,是一段发生于夏日的同性爱情。前半段是少年与士兵的懵懂之爱,后半段是士兵找寻隐于林中的爱人却不慎陷入心迷宫。这是一首流行曲,出现于片中两次,分别位于第一段故事的开头和结尾。
电影里,比任何人都更为温柔的Tong就是Keng夏日的冰块,在一场名为爱情的热带疾病里有着治愈身体的温度。搭载掌心上的掌纹所组成的独木舟,雨林和夜,承载了爱情。
3. Dawn of Boonmee——人猴
电影《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
制作人:Lee Chatametikool & Akritchalerm Kalayanamitr
《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是阿彼察邦摘得金棕榈的电影。
布米叔叔这个角色原型来自老挝。布米叔叔在得知患了肾衰竭后(如同他父亲),回到乡下静养,他过世的妻子以鬼魂现身,而失踪已久的小儿子变成了人猴回来。上世纪60年代,共产主义顺着湄公河,从中国、越南、老挝,传播到了泰国。有着共产主义信仰的乡野小镇遭遇了(有着美方支持的)泰方军队的杀戮、强奸,有的人逃入森林,成为“人猴”。电影里,布米叔叔后悔当年杀了很多的共产党员。
就温度感觉的塑造,阿彼察邦的热带影像,是具有冷感的。原因有二:
一是他用day for night(白拍夜)或者弱曝光的拍摄方式去构建影像,昏暗的模糊的,人鬼边界也不那么明确;二是他用音乐勾连影像,以丛林环境音为底音,脚步细碎,再加上一条作用于心理的蜂鸣(drone),慢慢上扬。
在这段音乐出现的影像片段非常明显,是将外部空间转化为心理空间的过程。
4. Sharjah and Java——城市化
影像装置作品《Dilbar》(2013)
影像装置作品《For Tomorrow For Tonight》中伴随雕塑作品《Morse Beat》 (2011)
短片《Ablaze》(2016)
制作人:清水宏一、Akritchalerm Kalayanamitr
是在香格纳画廊看了《Dilbar》(迪尔巴),呈现的是一个城市建设者的肖像,一个暂居沙迦的孟加拉工人,倚靠角落梦寐,外来劳力者们幽灵般的轮廓徘徊在博物馆和劳改营,碎片的镜头构成半梦半醒的气氛。
这一条音乐要比其他音乐来的更有节奏感,是声音的蒙太奇。清水宏一将自然采录的声效进行拼贴和结构:业林工厂、车水马龙、手动水泵声、洒水器、板球声、(阿彼察邦的)狗叫声、人声、昆虫振翅、滴水声、蝉鸣、鸟叫、抹擦、清洗,等等,自然和非自然的声响进行协奏。而后面又融合了李斯特的《Love Dream》和德彪西的《Ballade Slave》的旋律。一定要选用低音很好的木质音箱,会听到普通耳机听不到的底音。
这是一个将城市噪音纳入政治经济文化生产的一个过程。噪音是无法抵挡的,有着强权和暴力的意味,长期处于噪音包围的都市居民,身心都会受到影响。而音乐就是将噪音加以修饰,从而使其能被人接受和喜爱,这非常像资本生产的运作方式,调解差异,制造和谐,从而附能,产生经济。
5. Mekong Hotel——湄公河
电影《湄公酒店》(2012)
作曲|演奏:Chai Bhatana
这首吉他曲,反复弹奏于只有61分钟的《湄公酒店》,半纪实半虚构,是阿彼察邦对鬼魂描写最实的作品。音乐起时,阿彼察邦也出现在电影里,拿一只笔,一本本子,伴随水流声与夏日树影稀疏的声音。
换着衣服的青年,说起遥远的老挝传说:泰国的洪水,是玉佛,是重返老挝的法宝。 魔幻现实的故事在这水边被讲述,历史、战争、鬼魂,包括爱情。
湄公河,不同于孔敬、医院,是阿彼察邦记忆的流体。40年前尚无边界概念的湄公河,承担起老挝和泰国的之间的隔离带。阿彼察邦沿着湄公河河岸,在老挝和泰国的边境,用超8mm的胶片将流水承载的历史显影。
而更为私人化的,这条河,容纳了他的父亲的骨灰,也容纳了千千万万个生灵。
我们会把骨灰撒进河流,我父亲的就是,我的将来可能也会撒。但当河流迅速干涸,人们从河床挖沙子,然后我们就成了湄公河两岸新建筑的一部分。
这是阿彼察邦电影里的一种倾向,肉身化为分子,归为尘土,成为生灵,融入到永恒更替循环中。建造在湄公河边的旅馆,水泥里的鬼魂在啃食肉体,而肉体成为历史的边界。
而更有现实意义的,拍摄《湄公酒店》时,正遇上泰国特大洪水。湄公河上游的大坝建起后,下游时而迅速枯竭,时而又迅速泛滥。而中国在其上游澜沧江建造大坝,因果很是微妙。
6. The Anthem——政治审查
短片《国歌》(2006)
制作人:Chaibovon Seelukwa
《幻梦墓园》中,就有这么一段,Jen和士兵Itt一起观看电影,影片开始前,会放一段国歌,观众需起立向国王致敬,是一种政治性的仪式。在泰国电影中,种族、政治、性和皇室贵族是四个不能出现的主题。2006年,因《恋爱症候群》遭泰国政府提出6处删减,后又被查禁,阿彼察邦揭竿而起发起“自由泰国电影运动”。
政治与影像,在阿彼察邦这里,是既贴近又疏离,因为他使用了一种政治修辞——隐喻。这使得他的电影在同一个能指下,拥有多层所指。也因此,他的电影本身就拥有对权力的抗性,因为不是所有人都能进入政治层的意义领域,但撇开政治,他的影像也可被理解,足见他文本的复杂。
7. Jenjira's River——梦
剧场作品:《Fever Room》(热室)
制作人:清水宏一
重复的电子音,加上在Jen来到医院对她的腿进行治疗的时候,阿彼察邦录下了医疗器械的声音。
《热室》和《幻梦墓园》用了同样的演员Jen和Itt,讲述记忆与嗜梦,是在同一个世界发生了的故事。以此作为隐喻,泰国人民逃遁到梦境中以反抗泰国独裁政治。热室更加抽象和难以以语言形容,阿彼察邦将两者比喻为“花开两朵”,并解释:
从医院到湄公河,我在寻找一种独特的藏匿于视野之外的地理语境,那是一种即使睁开眼睛也处于黑暗中的境地。
8. Smile——爱情显影
电影《恋爱症候群》(2006)
作曲: Kantee Anantagant
演奏:Danaya Buntasnakul (Vocal) & Ronnayut Ingsa (Guitar)
这段柔情的音乐诉说的是在《恋爱症候群》里,两对年轻人亦步亦趋的爱情。
当士兵委屈地问医生,究竟有没有爱过,是否能知道他内心的焦灼。医生说起她的往事,在夏日蝉鸣的那个午后,她爱上集市上卖花的男子。
回忆里,医生和男子凭栏聊天,望见跛脚的女人和狗,散步在明亮的树影里。在这般清清爽爽晃晃白日的夏天,爱情如兰花在阴凉里暗自开花。
这首歌延宕到另一对情人,唱歌的牙医和黄袍的僧侣。在青葱的芭蕉叶,恋人的姿态们都是一样的,把一部分的自己交给对方。当被惊扰的爱人消失在丛林里,就已分不清这份爱恋是真实还是妄念。
9. Intimacy——医院
电影《恋爱症候群》(2006)
创作\演奏:Peerapong Chalermyothin
曲名取自《恋爱症候群》的另一个译名:Intimacy and Turbulence。吉他solo,非常好听而浪漫的旋律。阿彼察邦和Peerapong经常有合作,特别是在短片领域。
散漫而有着甜腻气味的夏夜,安静的医院里,生命缓慢疗愈与生养。这一段的抒情,是阿彼察邦最为动人的影像,时间在夜间流淌。医院是阿彼察邦的童年游乐场,母亲办公桌上的听诊器和显微镜,是他幼年时期看世界的工具(长大后,电影就此取代),他对心跳、微生物寄生虫的影像充满了兴趣。
而医院又有着另一面,空气中是消毒水的味道,疾病蔓生、死亡徘徊,肃穆而正义地杀生。莎士比亚就发明了许多关于疾病的隐喻变体,“传染”、“脓肿”、“疮”、“溃疡”,从政体内部开始。在满是症状和动荡的泰国,军队是系统的消毒水,却被阿彼察邦视为疾病。如何理解?阿彼察邦有着对社会秩序深深的焦虑,他用疾病隐喻来指责强权(军队)对社会的控制,症结在于压抑,而非失序。
10. Memory of the Future——器物
电影《恋爱症候群》(2006)
制作人:清水宏一
声音采录自曼谷一座废弃的建筑。清水宏一创设了一种心理学音景:放慢的运镜下,人物僵硬;管道吸入烟尘,低沉的音调和蜂鸣声响;工业感升起,强烈的压迫袭来,非有机生命在此孕育。
电影前后两段,以同样的一组人物,处在两所医院,以世纪相隔。阿彼察邦进行了两个空间的对照,过去的医院和当今的医院,过去的优美不再,世界变得僵硬而肃静,不变的是雕像。像管道吸走了一切的灵魂,这座纯白的现代化墓碑,没有爱情发生。
阿彼察邦在电影之前学习了4年的雕塑艺术,他对纪念碑有着极大的兴趣,在这部影片中就显露出来。雕像在阿彼察邦的影像里,是一个凝结体,历史的、文化的、社会的、当代的,信仰的。人总是信赖石头的,到器物、到钢筋、到雕像,以为永恒的才有价值。而人,总是短命。
11. For Tonight——水
影像装置《For Tomorrow For Tonight》(2011)
制作人:Akritchalerm Kalayanamitr
吉他:Nophalux Kosakorn
吉他solo配合环境音,狗,落雨,轻微信号细碎声。
音乐的场景是,因为Jen的脚踝需要锻炼,在河岸蹒跚行走,水拍打着岸,漆黑一片。
这个装置作品由录像、摄影和声音混合而成,呈现Jen的家与湄公河,处在一个有着休眠、黑暗、静谧的时分,属于梦、欲望的空间。而这段音乐是取自其中的一个录像《For Tonight》。
水在阿彼察邦的影像里,有几种形式:倾盆的大雨(这是来自天上的恩赐)、水波粼粼的河流(它的力量在于源头)、丛林里能点石成金的观池(公主与鱼在此欢爱)、洞穴(子宫)岩壁上的水滴、手指的体液(欲望就是盐,某种错乱使水变咸)。如果爱情、战争、死亡是一场炎症,水滴于有炎症的神经上,减缓了痛苦。
12. Roar——丛林
电影《热带疾病》(2004)
制作人:Akritchalerm Kalayanamitr
阿彼察邦在《热带疾病》开始就引用了坦·纳卡吉玛的名言:“我们都有兽性的一面。作为人类,我们的责任是成为驯兽师那样的人,驯服其它动物,甚至教它们做一些与兽性背道而驰的事情。”
当少年最后告别,踏入黑暗的森林之中,那个古老的传说开始作用:Tong因为爱情变成了一直凶猛的老虎。而Keng,只身一人潜入森林去寻找他。清冷的月光下,士兵摸索着脚印,追寻可能是一场梦魔的爱情。阿彼察邦的记忆,以梦的形式深深地铭刻在自然中。电影中,Tong说,那个能回想往生的叔叔,有200年的记忆——不知是梦还是记忆呢。
木,林,森,是一切自然界各种伟力中最具生命的存在,构成了阿彼察邦朴素的宇宙学。在泰国东部的深处,混合了夜、风,有什么生命在低嚎,野蛮荒夷。
阿彼察邦曾说:
我不是一个肉体上的活物,我是一个丛林中隐藏的幽灵。”
这也能看到阿彼察邦的态度,对于驯化,不管是传说还是政治,他最终的选择是丛林,拥有隐秘的自由。
13. Destiny——神迹
电影《幻梦墓园》(2015)
演唱:Apinya Unphanlam
公主,灵媒,士兵,嗜睡者。
那日午后,Itt的灵魂附身于年轻的灵媒,Jen跟随她(他/它)在丛林漫步,他们来到一座圣祠。听见一个女人为爱人吟唱:
与君相伴,唯爱不终。韶华易逝,吾心永恒。似水年华,只共你我。长夜繁星,为吾而烁。十指相扣,相聚天堂。曲终人散,尽皆成殇。曾放浪于骸,仍义无反顾。委君以终生,春夏伴君侧,暖吾秋冬忆。道是剪烛西窗,依忆夜雨巴山。
阿彼察邦的爱情,是隐秘而温润的,云淡风轻。
14. Acrophobia——生命尽头
电影《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2010)
演唱:Penguin Villa
作曲|制作:Jettamon Malayota
这段音乐出现在《布米叔叔》电影结尾:布米叔叔的葬礼之后,Jen ,Tong 和Roong在小镇的宾馆里看电视,Tong一转头却看见自己,Jen拉着Tong去附近的酒吧,于是听到了这首歌,《Acrophobia》。唱的是一个恐高症的男人,祈求自己的爱人从天空回到地面。
布米叔叔也暗指泰国电影:
泰国电影跟布米一样,已经快要走到生命的尽头。
音乐听完已是深夜,回到专辑名“Metaphors”,隐喻。
军队是疾病,情人变成老虎,共产党变成人猴,洞穴是子宫,梦者是生灵,而死魂掺进钢筋混凝土建成堤坝、建筑,变成雕像。而爱情呢?爱情就是爱情,没有喻体。
隐喻是修辞学的领域,两个物象之间的指涉,一方面成为解读阿彼察邦的符码游戏,另一方面,那又不仅仅是修辞,而是诗学,是神秘本身,阿彼察邦求助于隐喻去填充语言的空白。音乐,就是这诗意发生的情境气氛。
再多阐释,仿佛也是没有用的。清空脑袋,回到直觉体验,去进行阿彼察邦式的梦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