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坏的时光已经过去

窦唯这两年的音乐越来越慢了,也越来越空了,像一片树叶,秋天袭来,汁液消减后开始有漂浮上翘的姿态。
我也越来越慢了,十年前在那国的地铁站台上,耳机每天堵着耳朵,“消失的影像”这样的曲子来回响了有上千遍;现在站在灶前煮鱼汤,定睛看几颗枸杞在沸锅里上下翻滚。
在之前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窦唯选择淡化作品里所有非音乐本体的部分,比如歌词、曲名;但这两年曲名又加回来了,加得还很连贯具象,《天真君公》里分了一二三四五,《春分拾琴图》和《山水清音图》里罗列了若干“图”,把这些图铺展开来看,很平和、闲适,十分的文人气质。
《春分拾琴图》这张专辑像一张大画,卷轴那种,你慢慢把纸展开,看到这里画着一堆人,那里又是几个人,那边有一堆石头,那边还有亭子花草什么的。这张专辑也是同样的呈现形式,一个部分一个部分的接起来,有的曲段短一点,着墨不多,好像画儿上随意的那一笔;有的曲段挺长,就像图画上画得特别隆重仔细的那个场景。像卷轴画一样,你卷短一点看,也是画;全部展开也是画不过就更完整了些。《春分拾琴图》每个部分都相对独立,但是全拼在一起更完整,这是一种纯中式的组接方法。曲名里多有如“宴游”“临园”“乐会”“应和”这样的雍雅词语,显示作者的心态也是百分百的士大夫型。窦唯这几年往前的作品,从心态上讲表现得都没有现在这么明显,以前音乐的部分是最高的,现在感觉往本人内心回归了,能看出种种凡人心境。
《山水清音图》也差不多,表现的是若干生活场景、片段,并没有山水,名实其实不大相符。整张专辑刻画的仿佛是一个人的房前屋后,他背着手,从早上到晚间,站在这里的一段段所见所闻和静思。鸟叫、虫鸣、滴雨他都听见了,更多的是心里沉淀的思绪,平稳而绵绵不断。这张作品据介绍是在云南束河完成的,很多搞音乐的都喜欢在束河创作,他们在束河做出来的东西跟平常相比多少都“怪”了一点,怪在有了些异乡和夜晚的气息。《束河乐记》更明显一些。《山水清音图》里的音乐一段段总很相似,听过又像没听过又像已经听过了,总有上上下下不平稳的乐音,又总被合成器耐心的压服好。
最生活化的是《童子诵乐图》两段,有哗哗水声和小儿读书声。我听到这里突然回想到,那一年的晚上,那个小孩也在夜读,他爸爸坐在方桌边洗脚,水盆里的水被脚搓出哔哔哗哗的声音,他爸爸边听着书声两眼边放了空,暂时离开了眼前的一切。
最糟糕的时光已经过去很久了,混乱消失了。家庭稳定,社会声誉稳定,连体重也稳定了。潮流回来了,用心做音乐的人重新开始被追捧、崇拜,活路渐渐广了,同好也多了,在有云有花的束河,大家可以坐下来,弄点音乐。一切都松弛下来。
琴声重新回来了。《束河乐记》里用吉他描摹了古琴的声音,吱吱嘎嘎的揉弦声有点夸张也很有趣。《春分拾琴图》直接点明有古琴,实际却使用古筝和扬琴来模拟大家玩琴的状态。这也是我觉得这张专辑最有趣的一点。窦唯总要有一点不一样,现在很多人在做古琴融合的实验,拿它配各种乐器甚至摇滚;窦唯却直接拿掉了古琴,另外选择乐器造出一个古琴的影子。弃掉形体,留下魂魄,正是他的风格。《山水清音图》里才有了真正的古琴声音,不时很随意的“咕——”一声,散淡。
《山水清音图》这张专辑拼接的痕迹其实有点重,温温吞吞不成形状。但我不会抱怨什么——人们不应该去抱怨一个放松、自足、拥有士大夫心态的人,大可以欣赏他的姿态,同时放松去听各种能让自己舒服的音乐。即使在小众领域,出色的人也越来越多的涌现,窦唯很稳的盘踞在他的这块领地上,同时在他身边和身后,一座座新的五彩堡垒正在慢慢升起。
独立音乐最坏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在它最坏的时候,窦唯一直在很真实地持续着,用他的本心、才华和良知。就像一条清澈的小溪,跌跌撞撞过了十万大山,在最后一个转角后,遇见了温柔的大河。
开始了安稳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