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腰乐队最初的见面与最后的告别
生活新报 记者 施颖
2014年8月,一个昭通的朋友拿着一个包裹来找我。他神秘兮兮地说,这是个好东西。拆开那个包裹,里面的东西用报纸包着,裹了一层又一层。摊开,是一张碟。他说好不容易买到的,168块。那轻手轻脚的模样,仿佛人民公社时期在床底下私藏了一个冬瓜。我打量着那张碟,里面的歌词全是繁体,除了乐队成员的名字。这个乐队就是"腰"。朋友带来的这张碟,是他们的专辑《相见恨晚》。我是从那个时候才开始听他们的,就像小学时听零点一样,认真而小心翼翼。而我有所不知的是,没有意外和惊喜的话,这应该是腰乐队的最后一张专辑。《相见恨晚》,真的是相见恨晚。面对我们这些迟到者的惋惜与遗憾,我甚至能想到腰乐队不怀好意却带有自嘲的哂笑。笑自己,笑我们?我不清楚。因为这只是我的想象。
时代最自卑时,大家人海无名里
腰乐队,成立于1998年12月6日。有人采访他们问,腰乐队的成立过程是怎么样的?答:甲先认识乙,然后和丙一块儿认识了丁,所以就组了乐队。主唱刘弢在烟厂工作,吉他手曹丹平和鼓手杨阳在医院工作,贝司手饶飞是个体户。2003年6月1日,他们的唱片《unknown》发行,限量500张,这算不算腰乐队的第一张专辑,我不清楚。这张写着"献给我们所有看到的感受到的被(或正在被)侮辱的人和事和我们自己"的唱片,售价20元。唱片里黄色的歌词纸上,他们用红色的印章印着"谨向有限的耳朵致以无限的歉意"。2005年8月1日,他们的唱片《我们究竟应该面对谁去歌唱》通过摩登天空的 Badhead 厂牌与大家见面,这张专辑获得第六届华语音乐传媒大奖年度最佳新乐队提名。
2008年1月30日,他们的唱片《他们说忘了摇滚有问题》公开发行,这是中国大陆摇滚乐队的年度首张专辑。限量1000套,永不再版。唱片的塑封上印着这样几个字:"十年恶果,悲喜交集"。2009年10月10日,唱片《明日小城》发行,这是腰乐队1998至2005未发表的作品小样辑,发了50张。关于这张唱片,腰乐队说:"不正式,过时,很难听。与其说成唱片,另不如称玩意更妥当。" 2010年10月8日,唱片《情归何处短歌集》发行,刘弢唱:"中年一段情,绝口不提,向平白倒去。时代最自卑时,大家人海无名里。"
"这支乐队的存在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有人喊他们"诗人腰",说他们是山里的神仙;有人说他们是文人的悲壮摇滚,形容他们是时代咽喉里一颗锈迹斑斑的铁钉;甚至有人说,盘古走后,就听腰的了,说如果"文艺"这个词给一支中国乐队的话,这个乐队只能是腰。还有人说,"相比较于祖咒、周云蓬等早已踩上红地毯的歌者,腰像我老家水井前的青石板,日夜有山泉冲刷,清纯干净得不像话。" 网上最令我印象深刻的评论是这一句:如果你去过那个城市,你就会发现这支乐队的存在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昭通是什么样子的呢?毋庸置疑,昭通人穷,穷到什么程度?很多远一点的村子没有通公路,有些人家还在用黑白电视,坏了都找不到地方维修。而有些人家根本就没有电视,他们用牛粪烧洋芋吃。有的人家所有人一年或者年复一年最多穿四套衣服,这些衣服有的还是别人救济的。他们吃玉米面面饭,米饭只有过年时才吃。或许你不信,但你可以背上你的旅行包,放弃丽江,放弃西藏,去昭通看看,一定会震撼到你。可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文学、艺术却得到了相当好的发展,出现了很多优秀的诗人、作家。但很少有人知道,昭通的音乐也相当出色。
昭通的摇滚骑士
腰乐队,就是这个出色而默默无闻的代名词。他们说:"很多人觉得我们很神秘,甚至还说我们是云南最好的什么的,我们却不这么认为,云南没有摇滚,我们是云南的怪胎,一切都靠直觉。"主唱刘弢的嗓音嘶哑中带着温情,算不上完美,甚至会让人感到压抑。但是这样低沉的声线很契合腰乐队的摇滚、旋律和歌词,独一无二的完美搭配。他们的歌里总有一个"戈多",这个"戈多"在诉说一些隐秘的事。总像几个流氓在彬彬有礼地批判与自省,又像几个愤青在自说自话。他们独特的跳跃式叙述与低吟会让你眼前一亮,沙哑中带着要刺穿现实的锋芒;吉他弹奏中带着些许微弱的疼痛感,柔软中带着灵魂撕裂般的悲怆。你惊叹于一个不是专业却比专业更专业的乐队有如此的天才。
他们是一支在贫穷和烟草中汲取养分的小城乐队,他们是这个小城的摇滚骑士。在温和与文艺的掩护下,在泥土与热汗的焦灼中,他们尖锐地打破了高原出不了摇滚的神谕。人说昭通是块神奇的土地,自古以来,不出文人就出刁民,而我觉得就连这里的文人也会沾上刁民的反叛和痞气。也因此,他们的音乐带着特别的气息,有小城的孤独,有文人的情怀,有刁民的顽劣,更有摇滚的真实。他们的歌词如同波德莱尔与艾略特的诗,又仿佛卡夫卡与萨特的小说。当你沿着这些歌词走入他们的灵魂,摇滚精神才从这带着烟丝般苦涩滋味的演唱中一点点倾泻。
昭通酱配大洋芋般的表达
他们的歌,直白简洁,真实而敢于表达,像是昭通酱与洋芋或是大葱与馒头配着吃,草根而朴实,却总能给人思考的余味。在《世界呢分钟》里,他们唱:"我们楼顶优酸乳的孩子,你只能被这一代最糟糕的父母毁于钢琴。"这已近乎鲁迅《狂人日记》中"救救孩子"的呐喊,然而这呼喊声一出,就早就堙没在这个世界的喧腾里;如果有一天要拍一部电影,那么一定要用《公路之光》来做配乐。这是条鲜花怒放的公路,在富有节奏的旋律中引领着听者通向高原的蓝天和远方的自由,这是作为歌者的最高境界。
相比《他们说忘了摇滚有问题》这张专辑,《相见恨晚》算是裹上了柔情蜜意的外衣。当你打开它,当刘弢那柔和的带有民谣风味的歌声在耳畔如风一般吹起,吹皱的却仍是听者那布满伤痛的心。这时你才会发现,一些人生和摇滚的观点,早已由利剑变成了柔丝,然而实质并没有改变,因为利剑可以冲刺,柔丝可以捆绑,两者皆可为反抗的工具。
艺术,仍然是国家里最普遍的那一种便秘
他们对音乐的态度很认真,从每一首歌的旋律中,你都能感觉到他们的用心。也因此,当他们觉得自己不能给听众他们理想的歌曲时,他们把《铁路之光》的歌词挂到了豆瓣上,向一些自由音乐人发起了作曲和演唱的邀请。我想并不是他们才思枯竭,而是出于他们对音乐的尊重和探寻。然而,可悲的是真正为音乐、为摇滚而努力的人,往往不受这个迷乱市场的待见。人们还是热衷于去听一些低俗、喜感却没有营养的歌曲。
我们并不能从听歌中找到一种优越感,因为各有各的审美,我们也不能用一类歌来为某人贴上一种标签。但是大众的喜好偏向,往往最能代表这个社会的价值观,这导致总有一些人,一些追求真实艺术的人无法找回自己社会归属感。在发《明日小城》的时候,有人问刘弢,《明日小城》就发50张,你们肯定好多歌不想让人听。刘弢说,你错了,我们想被人听想疯了都。他说,媒体已经完全放弃腰。他还说,"艺术,仍然是国家里最普遍的那一种便秘"。
"一个曾经存在过的重要的中国乐队"
曾经有人问他们,乐队的名字为什么取名为"腰"?答:从我回答你这一刻起,这个名字就代表了一个曾经存在过的重要的中国乐队。此人又接着问:请问这个"重要"体现在哪儿?答:您不觉得它重要么先生?我当然不会具体谈,您见过多少罗哩巴嗦一个劲儿解释的"重要乐队?"刘弢说,他在自己从未使用的微博上看见这样一句话:"若干年前,我做过一副中国地下摇滚的扑克;腰乐队在其中显得单薄和孤独,若干年过去了,这个乐队依旧跟没有一样,可是我们究竟错过了什么?"他说看到这个,他泪眼婆娑。
这个低调得埋在土壤里的乐队,这个由工人和小商贩组成的中国最牛最真的县城乐队,这个从摇滚里来,到真实去的乐队,被市场与审美的洪流冲得很淡很淡。他们在云南昭通那个渺小的角落里,坚守着自己的内心家园。这个家园,是音乐,是真,是人性,是艺术和自由。如果有一天,在大街上听到他们的歌,我想我会感到悲哀和寂寥。
相见恨晚,与腰乐队最初的见面与最后的告别
他们最为人知的时候,恐怕要数2007年退出丽江雪山音乐节,被嘲讽说借他人之名炒作上位。对于这些嘲笑和讽刺,他们不予置评。一如既往的老实的做着自己的音乐。这样的摇滚精神,对他们的歌迷来说是幸运的,对于艺术来说也是幸运的。十几年磨一剑,2014年7月24日,当韩寒的电影《后会无期》在万众瞩目中隆重首映,腰乐队的歌迷们也迎来了他们的狂欢。腰乐队出了他们的最后一张专辑《相见恨晚》。
低调发行,却好评如潮,短短几天售出700多张,而且每张是以168元人民币的高价发行。《相见恨晚》,有人说这是今年真正的《后会无期》,腰真的要散了。主唱刘弢说,腰到站了,如果这是一场撕心裂肺的热恋,是时候分手了。他说,听过又还喜欢,赞美不要留情。他还说,腰无微博微信,有你们就行。豆瓣、虾米,惋惜、感谢、遗憾,热泪盈眶。这支摩登天空签下的中国最为遥远的,无愧于摇滚,无愧于良知,无愧于艺术的乐队要解散了。相见恨晚,是一场迟来的缺憾,是与腰乐队最初的见面与最后的告别。
哦,"风驰电掣的街上开一家旧茶馆,希望你们也会进来坐坐,听听那些不动声色的相见恨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