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梨花深闭门》
近来工作太忙,一天下来累得我连酒肉的胃口也没有。那夜,在暴风骤雨席卷南中国时,而我却躲在一个花园一样的大园子内,也只能在晚春已逝的浓荫中, 静静地在黎明将来临前那片黑暗中听到那鸟儿, 一声声清脆而婉转的歌唱。阵雨过后,那鸟儿的歌声充满了朦胧的诗意,一丝天光在那树林间透过,那条宽阔的林荫道上就我独自在徘徊,远处传来部属们走出实验室后那欢快的相互嘻笑声。悄悄地,悄悄地,那行在我少年时就长驻我心灵的动人诗句从我的嘴色流淌出来; 在夜色沉沉的树林里你可曾听见 一个歌者在歌唱苦闷和爱情? 清晨的时刻田野里万籁俱静, 芦笛的声音单纯而又凄清, 你可曾听见? 回到房间,从书架上取下影碟昆曲《牡丹亭》,放入播放器中,窗外雨声骤起,那林中的小鸟歌唱被击得时断时续。我关上窗户,音乐响起,长笛略带着丝忧怨,略带丝甜美缓缓地吹响,那张我似曾熟悉的脸庞笑吟吟地挟着千娇百媚地江南女子的柔情出现在氲氤间。算起来,我没能再有缘见到这位昆曲皇后张继青阿姨已经有二十多年。那时的她,刚拍完文革后第一部昆曲艺术影片《牡丹亭》,丰姿矜然,应家母之遨来到苏州做客。她与家母同岁,却显得比家母年青,多年的专业和行政工作早已把家母变成了一个干炼的女人,因此在这位操着一口吴侬软语,被家母称为“江南第一美人”的阿姨身上,第一次见面,我就真切而形象地感受到何为江南文化厚重而优雅的底涵,以及与此能联想起的一切美的事与物。 那夜晚宴后,身着旗袍的张阿姨手执檀香扇,襟上别着串雪白清香的白兰花球,在一株开得极盛的梨树边,曲曲小桥上,背附“吾爱亭”那隐隐飞檐,莲步轻移,如丝竹弦般低缓缓地吟唱出“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雲偏。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我当时正沉迷于西洋乐的恢宏之中, 对这高雅之音还无法欣赏,出于礼貌, 我陪了家母见了张继青阿姨, 只是那晚的情景让我难忘,几架白纸灯笼远远近近,高高低低,错落有致,池塘的新荷下隐隐传来几尾游鱼的唼喋声,远远地那笛儿穿花渡水缓缓而来,檀板轻响,朱唇微启,便引出继青阿姨那游丝般的歌声。 张阿姨的吟唱借了水音仿佛一直从青年时我的脑际直至荡漾如今。我记得特别清楚,那夜, 借着阿姨优雅的吟唱,天空不知何时高高地飘洒起了丝丝细雨,园内的景致处于一片朦胧之中,唯有张阿姨形象独立而鲜明,不惊不颤地步移跨水名阁“山水间”在那扇雕刻精美无比的“岁寒三友”的落地罩前悠悠接唱“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俺的睡情谁见?则索因循腼腆。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传?迁延,这衷怀那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身子困乏了,且自隐几而眠。”。 从演唱风格而言,阿姨的唱颇显得“泛艳”,感情外露,把一个怀春少女的情怀表露的淋漓尽致,听起来每一字每一句都充满了深情,让人感觉到芳香直浸骨髓,或是幽凄之音遍满斗室,举手投足间,另有一番幽雅涵于胸,其艺颇可赞叹。“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啊呀人儿啊,守的个梅根相见。” 这段唱让她表现得清丽无比,真正是莺莺婉转、呖呖娇啼,清水池塘,柳色温柔,她那淳厚迤俪的风华真当得古人功深熔琢、气无烟火八个字, 一段清吟将杜丽娘那满腹的酸酸楚楚,万般的凄恻伤情,唱得毕露无遗。上穷碧落下黄泉,杜丽娘情之所至,可生可死。昆曲的流丽悠远,都让她生动地体现在这里了。 家母手持一册古意盎然的书卷, 一字一顿,和众宾友们听得如痴如醉。现在想起当时游离于外的我,不由惊诧于自已的迟钝,没能细细观摩。那可真不愧是一代名师的风范,从她那悄吟轻唱中,举手投足间无不体现出江南风情那难以言喻的优雅和从容。那种慵懒、似笑非笑的神态,还有那种闺秀的端庄,名家的气度,无限的伤感。现在细想起来,论气质和扮相,是现在那些众多已经完全商业化,在舞台上如同跳大神般极情张扬的杜丽娘们无人能及。一曲终了,余韵绕梁,暗香浮动,春意满室,那一片片洁白的梨花荡漾在那静静的荷塘水面,犹如阿姨那绕梁不绝的歌声,让人回味无穷。 我现在观看的就是张阿姨在二十多年前拍摄的那部让当时戏曲界为之惊艳的《牡丹亭》。现在步入中年的我,随着对世事的领悟,知识的增加,已经能静下心来慢慢地欣赏这部阿姨在盛年时的颠峰之作了。汤显祖撰《牡丹亭》,诚可谓是“丽藻凭巧肠而浚发,幽情逐彩笔以纷飞” ,词藻华丽,沁人心脾。而昆曲《牡丹亭游园》中的这只[皂罗袍],我现在已不知听过多少遍,每一次听,都倾耳忘倦,那遏云绕梁之音,“哀响馥若兰” ,将杜丽娘那种惋惜韶华易逝、好景不常的美人迟暮之感,唱得直透人心,其美妙端难用笔墨来形容。虽然,近些年张阿姨也当仁不让地成为了白先勇先生那部著名的青春版《牡丹亭》的艺术指导,手把手地言传身教地培养出了让世人重新认识昆曲之美的杜丽娘,但那部《牡丹亭》怎能与这《牡丹亭》相比?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好比你读了“睡罢荼蘼梦也香” ,深觉文采扑人,但读到“花近高楼伤客心” ,才懂得什么是惊心动魄,那才真正是小姐与丫环和区别。 阿姨的杜丽娘唱得极有身份,唱时嘴唇开阖非常小,听家母介绍,这是旧戏的一点讲究,更兼杜丽娘是大家闺秀,笑不露齿的,这么唱,身份上也合。含蓄而大气,丰富而精致,层次感极强,杜丽娘千万种情怀,都在她的眼角眉梢,一时喜、一时怨、一时羞、一时悲,全是眼神变化,拿捏得恰到好处,也是感人得紧。眼神到了,角色也出来了。从感春,思春,梦春,惊春到寻春,层层递进,精彩迭出,回味无穷。 有次与爱人隔海相聊,共同欣赏这部阿姨的《牡丹亭》时,不由感叹不止,越聊越动情,爱人是没见过阿姨的,当时我是真恨不能携她一起前往南京亲领阿姨的清音雅韵。领略一下阿姨那台上华贵,台下朴素的人生风采。 我手上已经收有梅兰芳昆曲电影版,美国大都版,上昆华文漪版,青春版,及阿姨这部电影版。就我个人体验而言最爱张阿姨这版了。 想想那杜丽娘,风华绝代,对于情的痴迷让后人汗颜,对爱的渴求和那强悍而热切的情感逻辑,以这么种浪漫的形式表现了出来,又让后人在这种情感逻辑背后,感受到一种使它产生具有必然性的历史逻辑为之震憾。而张阿姨令人信服地用她对杜丽娘深刻独到的理解,权释了这种转变的过程。 于是,直到今日,才使我有机会在高科技的帮助下,沉浸于那轻缓优雅的丝竹管弦声的享受中,聆听功深熔琢、气无烟火、启口轻圆、收音纯细的曲唱了。 窗外的风雨已息,我推开窗户,望了生机无限的新晨,普希金的诗句又涌上心头; 倾听着那轻轻的歌声,你可曾叹息 一个歌者在歌唱爱情和苦闷? 当你在树林里看见一个年轻人, 接触到他那黯淡无光的眼神, 你可曾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