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代会被世代掩埋——从“李泰祥的新唱片”说开去

新世纪最好听的粤语歌之一——2002年张国荣和黄耀明合作的《这么远那么近》里，填词人黄伟文写有一句“李泰祥的新唱片，你买了没有？”。多年后，补课台湾民歌运动的我才发现，李泰祥的新唱片，指的便是这张《自彼次遇到你》。

李泰祥，阿美族原住民，学院派出身，曾担任台北市立交响乐团小提琴首席。整个六七十年代，李泰祥的音乐生涯都相当“分裂”，写管弦作品和清唱剧，为广告公司做配乐，写流行歌曲赚外快，又醉心于前卫音乐与实验音乐。1979年，和齐豫合作的一首新式民谣，使得李泰祥一夕之间变成最炙手可热的创作人，对，就是《橄榄树》。

从《橄榄树》开始，李泰祥开始以严肃音乐的创作方式，通过现代诗桥接流行音乐。这一时期的作品，称之为台湾民歌运动最为亮眼的果实也不为过。不要看《橄榄树》、《菊叹》等歌曲听着顺耳，其实曲式奇崛，绝非某些和弦简单、旋律平易的流行歌曲可比。且大多极难驾驭，非常考验歌者的音乐素养。能和李泰祥合作的女歌手，无一不是在流行音乐史里值得大书特书的，齐豫，唐晓诗，叶倩文，许景淳……

在《自彼次遇到你》中，李泰祥选择用钢琴、小提琴、大提琴的室内乐三重奏方式，搭配人声演唱过往的现代诗作品。由于将人声设置为乐器的一项，他还特意找来专业声乐背景的林文俊、徐芊君负责人声部分。

全碟深刻隽永，质素上乘，首首都是乐迷津津乐道的经典，可点击篇首的《告别》略作感受。然而，这张唱片没有收获与自身相匹配的关注度，只卖出了4000张，在唱片工业没有崩坏的2002年，这个数字着实令人心酸。李泰祥的谱曲方式，已不受当时追逐周杰伦孙燕姿的年轻人青眼。后来李泰祥便渐渐远离流行音乐，转而不遗余力推动台湾原住民文化，直到2014年因罹患甲状腺癌辞世。

和李泰祥做《自彼次遇到你》颇为相似的另一个故事是，八十年代著名填词人郑国江近年复出为剧集《冲上云霄2》填词，出街后不获好评。是啊，郑国江的词，向来以直白真挚著称。表达爱意，他会写“有了你顿觉轻松写意，太快乐就跌一跤都有趣”（陈百强《有了你》）；慨叹时光不在，他直说“满怀倦，无泪也无言”（梅艳芳《似水流年》）。今天的听者，更喜欢林夕等新派词人以丰富的意象，兼铺陈赋比兴写就的歌词，面对郑国江所代表的的另一种美学意义，他们大概已不愿意欣赏。

同样地，黄霑一生豪气洒脱，创作也正如其人，在词曲里开拓了一个侠义和柔情的时代。留心观察会发现，九十年代后期开始已甚少看见黄霑有作品问世。2004年逝世后，挚爱林燕妮曾透露，霑叔晚年其实仍想创作，但已无人找上门来。

林夕的填词偶像是八十年代的词人林振强和林敏骢，李宗盛后来成为都市情歌教父，汲取的养分正来自民歌运动。年轻一代站在父辈的肩膀上进行创作，同时想证明自己和上一代不一样，或彻底否定推倒重建，或继承后渐进式地发展，终归生产出了属于自己的文化。可以说，林夕和李宗盛们，直到今天仍然统治着各位关于华语流行词曲的审美。
 
一种文化的发展必然依赖后辈的创新，流行音乐如此，古典音乐亦如是。现如今最吃香的电子乐，便出现自新古典音乐中的序列主义实验。序列主义则沿袭了无调性音乐，表现主义，序列主义的发展脉络。以勋伯格为代表的无调性音乐，简直是革了有三百多年历史的调性音乐的命。调性音乐可从16世纪晚期开始的巴洛克时期，追溯到20世纪初的晚期浪漫主义。而强调直觉和想象力的浪漫主义，则表现出当时的音乐家们，对以海顿，莫扎特和早期贝多芬为代表的古典主义的反叛。古典主义理性，注重调性和段落的平衡，正是继承自巴洛克时期严格讲究对位和用心精巧的巴赫和亨德尔。

浪漫主义大行其道时，坚持使用古典主义作曲的勃拉姆斯并没有被埋没。相反地，勃拉姆斯的成就非常受世人肯定：古典音乐界里现在声名赫赫的德系3B音乐家，指的便是巴赫、贝多芬和勃拉姆斯。

流行音乐则不然，当另一种审美日趋成熟时，前一种往往面临死亡的命运。黄霑和李泰祥，在还有很多光和热时，已不被接纳。大师逝去，便被迅速供上祠堂。每年的生忌或死忌，被认真但可疑的专题提起，感谢他们曾经为人们照明悲喜。郑国江这样尚在人世的，则连纪念专题都需要等到百年之后。若不服气，有心推陈出新，作品更难逃被漠视的结果。

今天你被瓦解，他朝我也会被一点一点变卖。死因乃是，世代被世代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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