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荒之爱，充盈盖亚；荣枯有时，轮递不停
毫无疑问，以林忆莲的水准，她可以游刃有余地演绎各色流行歌曲，而以常石磊、恭硕良牵头的音乐团队在编排方面也必能做到笔落诗成。对于这样一个团队，他们的问题不在于能不能做好音乐，而在于他们想要做怎样的音乐，想要通过音乐做什么。
同样地，对于《盖亚》这样一张专辑，如果只讨论音乐上的「多元」「实验」「复杂」「融和」，而不讨论在背后支撑它们的概念，就好像把人当做机器，而忽略了其鲜活的内在生命。
众所周知，「盖亚」是地球的别称。盖亚是希腊诸神中最为古老的原始神。她生于浑沌；她多产，创造了天神乌拉诺斯并与之交媾，生下十二位泰坦、三位独眼巨人、三位百臂巨人；她爱护子孙，为他们保佑和平，也可为他们发动战争。希腊神谱由此开枝散叶，世间万物无一不被他们掌管。
把天地看做一个人格存在，看做一个生命体，是人类一种极古老的智慧。无独有偶，在东方也有着盘古的传说。后来的中国文人，表面上虽抛弃了这种很原始的思维方式，但在他们眼里，天地人三通，大自然也有情。他们喜欢借景抒情，高兴时「春风得意马蹄疾」，悲伤时「恨别鸟惊心」。王维受佛经的影响，物我界限、时空界限、精神与现实的界限模糊得一塌糊涂：「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诗人仿佛到达了某个陌生的星球，在那里，他是花、是鸟、是空山、是太虚，同时又是有着敏锐感知的高等智慧生物。
现代人则是彻骨的唯物主义者。我们看到下雨，不会想到盘古挥汗；我们看到大地，不会想到作为神祇的大地之母；死亡在我们眼里，不是新的开始，不是存在形式的转变，更不是大自然新陈代谢的一部分，而是绝对意义上的结束，在那之后一切都不存在。
我们是唯物主义者，更是个人主义者。我们眼里的社会是由无数无名个体堆砌成的沙堆，而不是柏拉图眼里那种各器官通力协作，实现生命机能的类有机体。以人人为己可促进整体效率的理论为自己辩护，对良善的讨论，总是无限趋近于对利益的讨论。
在唯物主义与个人主义的光芒照耀下，现代人相信自己终有一天能看透大自然的一切秘密。为了保证永恒的进步，我们架设了欲望再生产的机制，无止境地消费大自然，朝着更高、更快、更强狂奔，根本停不下来。与此同时，我们的想象力迅速变得苍白。诗在萎缩。现代人不再拥有上古神话的那种洪荒之力，因为天人之际的交换纽带已断。现代人也不再拥有雅典公民的那种责任感，因为共同体早已破碎成个体，而负责公共事务的机构早已异化成与个体对立的权力机器。
大家都被唯物主义与个人主义塑造成了一个样，却都以为自己有着自己的个人宗教。这些个人宗教的排他性，和西方一神宗教并无二致。我们永远显得绝顶聪明，永远居高临下地调侃着一切超验信仰与不彻底的唯物主义。但是，我们其实害怕一切不能纳入自己解释框架的东西。
所以，当1972年英国科学家James Lovelock重拾那种古老的泛神论传统，提出「盖亚假说」，他立马遭到了主流科学家的严词拒绝。「地球整个表面，包括所有生命，构成一个自我调节的整体，这就是我所说的盖亚」，James Lovelock如是说。而「盖亚意识」，指的是地球上所有生命的意识组成的一个共同意识，或是作为自我调节主体的地球拥有的意识。
这必然不能算是科学，它提供的是一种与现代科学完全不同的思维方式。它类似佛教中的「阿赖耶识」，每个生命的所思所为都会造成「业种」藏在无边的阿赖耶识中，构成后世的缘起；又类似基督教对教会的理解，它是所有基督徒组成的共同体，也是「圣灵」，是「在神里」。「盖亚意识」，这是一种多么浪漫的想象：我与世界上的所有生命联系在一起，我们都是一个更大生命的骨肉，不分你我，进行物质、情感与生命力的交换；而我个体的终结，不是终结，而是化作空山与飞鸟继续存在的开始……
而这，便是林忆莲的《盖亚》所承接的那种人类意识传统。她在「歌手」上说，自己的人生到了特定阶段，看待情爱的方式就不同了，从男女之情上升到了更大的层面。统观《盖亚》就知道，她这种新视角要反思的就是我们的现代性，要表达的就是一种「盖亚意识」，一种充盈着盖亚生命的洪荒之爱。
从这一概念出发，就可知道《盖亚》中的歌曲不能简单地分为「一组是宏观的环保题材，另一组是微观的情感题材，两组各自为战」。像最温柔的一曲《两心花》，里面把「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这样的小心情比作地球上最为宏大的水循环过程：「如流水/归沧海/从云端/再降下来」。而同名歌曲《盖亚》则把人与自然的关系放到恋人关系（又像是母子关系？）的构架中进行演绎——有人说，这样一来，格局就小了，但我认为这正是专辑的超拔之处：将大世界、大自然与个体人的情感世界打通，在以小喻大和以大喻小的双向高速路上来回驰骋。
《盖亚》整张专辑所讲述的像是一个生命周期的故事。《无言歌》以宏大的天问开场。歌者把万福玛利亚、耶稣基督、释迦牟尼与大地之母挨个问候了个遍，副歌神经质的“救救我们”与看似虔诚的求告内容间形成鲜明的反讽，展现出一个慌不择路的末路人形象。毫无疑问，这样的提问与呼救是得不到回应的。MV似乎表现了一个胎儿孕育降生的过程，充满欲孽感的声音与画面，令人想到「生命在罪孽中诞生，带着罪孽来到世上」这样的宗教命题。
接下来要讲的就是这个生命来到世上所经历的故事了。有相爱相杀的《爱笑了》，触目惊心的内心暴力，呼应《无言歌》中「爱情的政治」一语；后面又有释然的《灰》，将男女之情看淡，唱出画龙点睛的「生命大于爱」。《枯荣》是我最喜欢的一首，其词曲都是我近几年接触到最大气磅礴的作品，且搭配上佳。反复出现的钢琴伴奏无非是一个小调和弦的分解，不知怎的却是整张专辑最令我惊喜的地方，竟然听出了一个摇滚Keith Jarrett的感觉，莫非常石磊还带有70年代先锋爵士的音乐血统。密集的音符、刺耳的吉他噪音，「一呼一吸」、「滴答滴答」和「秒秒压逼」等富有节奏的词语，交织在一起，营造出一种洪荒宇宙下苦短人生的被压迫感。林忆莲的歌声，在副歌前半阕先连上两个八度，倒数第二句又骤然下挫两个八度，这种过山车般的大开大合让人直呼过瘾。「月有亏盈阴晴，轮递不停/换到功名虚荣，转眼如幻影/花事哪可敌过一枯一荣/明艳过，磨蚀了，过程」，充满古意的歌词让人想起许多中国古典元素：《金刚经》，《春夜宴桃李园序》的李白，《水调歌头》、《赤壁赋》的苏轼……结合林忆莲富于张力的演绎，我们仿佛看到了一场这样的人生：她繁华过，虚荣过，在岁月的秒秒压逼之下，她顽抗过，最后，一线断时，落落磊磊。放到专辑的语境当中，这样轰轰烈烈的一场人生，便是大自然大循环的一个缩影。
在《寂寞拥挤》以破碎的词句折射了现代人际关系的疏离之后，专辑再次转入探讨人与自然关系的宏大课题。同名曲《盖亚》歌词极为直白，毕竟主题的严肃容不得含糊，容不得艺术家的孤芳自赏。传达的信息明白无误：人类的竭泽而渔必将招来大自然的报复。虽是老生常谈，但真正把大自然人格化地表现出来，配以复仇女神的文学母题与林忆莲声情并茂的演绎，竟爆发出意想不到的感染力，撼人心魄。要知道，复仇女神永远是一个最能激起流泪欲望的形象。能hold得住「复仇女神盖亚」这个形象的，在华语乐坛恐怕也只有林忆莲。
紧接着的《柿子》则幽微，晦涩，带着诡异奇谲的音乐色彩。按照宣传口径，这首歌写的也是环保，甚至还有歌迷把「柿子」「凤凰」「乌鸦」「阳光」等意象象征了什么一一对应出来。其实我更愿意把它看做一幅高度荒诞的、非理性的梦中画卷，也许是通过《盖亚》思考了大自然报复人类的后果，就在噩梦中看见了天地浩劫的景象。最后，从噩梦中缓缓醒来，世界似乎还是我们熟悉的那个世界，但做梦者已经经历了启示录的洗礼，也许她今后能变成更好的人类。
以生命为提纲，而没有以死亡作为终点，是这张专辑的不俗之处。在花花世界中转了一大圈，终曲《Stay》是安静、内省的。「看你走进我的世界/从没有的感觉/跟你靠得如此接近/心跳激烈/看着一切就要开始/是否美丽如你/一分钟都不能喘息」，似乎是都市情歌的语言，可我更愿意将其看做一个新生命给母体带来的身心变化。奇妙的人声实验与复合节奏，听来像呼吸，像心跳，像呢喃，有些神秘。在这「一切就要开始」的时候就已隐约看到结局，「我不愿意看你离开」，「不能不愿放开」，开始与结束、缘起与别离、甜蜜与忧愁，全部压进了一个瞬间。与《无言歌》MV呈现的神经质、肮脏的开始不同，这个生命的孕育似乎是静谧、净化的。从一个生命到另一个生命，构成一个周期。如果说我们是盖亚的细胞，那么盖亚也许就是通过我们，生生不息。
今年，我在「歌手」的舞台上听到了《柿子》。迷离的旋律，戏剧化的编曲，林忆莲一袭红色长裙，前段哀怨，中段苦大仇深，到了末段的呐喊，分不清是愤怒还是地狱的一声绝叫，整首歌演完，感觉像是做了一场噩梦。受到震撼的我于是将专辑找来，才恨这2012年的绝响，2017年才听到。
《盖亚》这张专辑从一开始就被打上了「实验」的标签，而「实验」就意味着「不迎合大众口味」。翻出五年前的评论，不论是盛赞者，还是批评者，似乎都在围绕着这「实验」与「大众口味」的辩证法做文章。
但是，五年后的「歌手」舞台上，林忆莲却凭借专辑中最为晦涩诡诞的《柿子》赢得了单场第一，而且是以18.68%的高得票率。莫非是「大众口味」发生了变化，使得五年前的矛盾不再是矛盾？
我想，在这五年中，人们欣赏音乐的角度确实有所变化：人们的口味多样化，更加强调作品的审美境界，而不仅仅吃「抒情芭乐」那一套；注重歌手个人气质与格调，而不仅仅以「能飙高音」为判断歌手的准绳。与其说耳帝这样的乐评人推动了这场变化，不如说他的崛起是这种变化的体现。
不论如何，就在这一呼一吸五年间，《盖亚》的光芒未曾褪色，甚至历久弥新。想当年从《呼吸》到《盖亚》，林忆莲六年磨一剑。现在似乎又到了一个周期。我已不由得开始期待，在听众口味日趋多样化的当下，林忆莲是否能在不远的将来再交出一部潇洒、赤诚之作。
Reference:
解读林忆莲全新实验大碟《盖亚》2012-09 http://ent.163.com/special/gaia/
好一张更年期专辑2012-09-19 21:12:49 https://music.douban.com/review/5589518/
《盖亚》：一呼一吸六年间2012-09-25 21:54:03 https://music.douban.com/review/5596215/
試聽: 林憶蓮《蓋亞》Oct 11 Thu 2012 11:52
她在生長，誰在腐爛2013-01-24 16:04:50 https://music.douban.com/review/5753610/
如何评价林忆莲的新专辑《盖亚》？ https://www.zhihu.com/question/20492430
什么是盖亚意识？如何理解盖亚意识？ https://www.zhihu.com/question/20369606
地球有生命吗？科幻概念解读：盖亚假说2012-03-16 02:39 http://www.guokr.com/article/118290/
以及维基百科词条：盖亚、盖亚假说。
关于《枯荣》、《盖亚》的词作者乔星：
紅人熱事——社工詞人蘇偉健痙攣戰障勇士2011-04-04
音樂人背後 — 填詞人喬星(三) 月球人的故事2014-07-0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