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lent Light:那道寂静的火光
本文最初写于2012年,其后陆续有修改;原载于微信公众号“Sting中文站”,2017年3月21日推送。
(一)
1989年深秋,纽约。时年29岁的他在录音室外,坐立不安地等待着结果。
就在这年的早些时候,他得到一份在Phil Collins的个人专辑 …But Seriously中弹吉他的差事。他用几个简单的和弦就征服了前Genesis乐队的鼓手,随后专辑中一首由他演奏的、名为Another Day In Paradise歌曲更是征服了全世界。与此同时,Phil的好友Sting正在为新专辑的筹备四处物色乐手。专辑制作人Hugh Padgham向Sting推荐了他:“他叫Dominic Miller,是Phil的吉他手,从古典到摇滚都能弹。”
Sting同意试试这个人:“让他来吧。”
高高瘦瘦的他匆匆走进录音室的时候,Sting已经在那里等他了。以前他几乎没有接触过Sting的音乐,更谈不上对Sting有什么了解,只知道Sting比他年长些,却没想到眼前人会是一副严肃长者的形象。这与他之前玩过的乐队都不一样。他不敢回应Sting的目光,只顾在一边做着些准备工作。调试了一会,他便拿起吉他,弹了几下,却没有声音。他紧张地瞥了一眼Sting,发现Sting也正好奇地打量着他。他又重新检查了设备,仍然没有任何声响。他局促极了,手心渗出汗珠。这时Sting走上前来,似笑非笑地说:“小伙子,你的音量旋钮没开呀。”
试音大致持续了两三个小时,Sting让他试着弹了几首热门曲目。出生在阿根廷首都的他,自小受着拉美音乐的浸润滋养,对其中一首Bossa Nova风格的名曲Fragile上手很快。但因为略为尴尬的开场,他几乎是缄默着完成了整个试音,全程手指都在微微颤抖。等待结果的时候,他并不抱有太大信心。事实上,他也不必太在意结果。从18岁在伦敦市政学校学吉他期间参与组建放克乐队Level 42,十多年里他已在当地音乐圈混得小有名气,圈内人士都乐意与他合作,Nigel Kennedy、Sinead O'Connor、Karl Wallinger、William Topley、Julia Fordham……也都是些颇有影响力的音乐人。所以Sting这边就算答复“谢谢你,再见”也无妨,他早都做好打算,另一边已经跟The Pretenders乐队的主唱Chrissie Hynde谈妥,不愁没有去处。
“我想跟你谈谈,”Sting出来结束了他的等待,面无表情地告诉他,“我决定要你了。你意下如何?”
“没弄错吧,”他简直不敢相信,“我得考虑一下。”
两人告别后,他就去音像店买下了Sting和The Police的所有唱片。
那一夜,听着Sting,他失眠了。
他想起了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近郊的胡尔林汉度过的童年,记忆里满是甜点的软糯香味和河床队球迷的震天呐喊。还有姐姐,他的吉他启蒙老师,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教他弹阿根廷民谣,大了些还带他在酒馆演出。在威斯康星州,他度过了短暂的中学时光。在伯克利的吉他暑期班,十五岁的他立志献身音乐。搬到伦敦后,他师从Sabastian Tapajos,系统学习了古典吉他,组过乐队,认识了终生挚友。再后来,有了家庭和两个年幼的孩子。
这样的人生除了稍显平淡之外也没什么不好,偏偏他是个不甘平庸的人。
和Chrissie的相识完全是场意外。Chrissie的一个朋友偶然看了一场他在King Swamp乐队的演出,接着他就接到了素未谋面的女歌手的电话。他们以录音的名义相处了一段时间。而对于Sting,他并不了解。他只知道在自己离队后,Level 42曾给The Police暖过场,The Police的鼓手和Level 42的主唱兼贝斯手——Stewart Copeland和Mark King——有着不错的交情。在Every Breath You Take长居榜单首位的年代,他似乎也在广播里听到过Sting的歌声。但那年最令他难忘的,莫过于被《星期日泰晤士报》评为“年度最佳吉他手”。那年,他刚刚23岁。
权衡再三,第二天他打了两个电话。第一个打给Chrissie Hynde,抱歉地告诉她自己不能加入The Pretenders了,请她另寻乐手;第二个就是Sting:“好,我同意。"
多年后,他依然把与Sting的相遇视为奇迹:“Phil是我的领路人,而Sting改变了一切。当时处在创作瓶颈期的Sting流连于百老汇,他在寻找我,而我恰好也在寻找他。我们之间,大概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吧。”但即便用情至此,当时的他也不曾想到,他们的人生会在此后的二十多年里,彼此交错生长,直至血脉相融。
Sting为他打开了一扇门,给了他与世界顶级乐手合作的机会,这是他以前完全不敢想象的。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和他们一起录音排练的鼓手是Vinnie Colaiuta和Manu Katché,键盘手是Kenny Kirkland和David Sancious,有时Bradford Marsalis也会过来,Sting身边从来都不会缺少星光。年轻的他深知这样的机会来之不易,便收起以往玩乐队时的不羁,耐心地陪Sting做一张游离在流行音乐边缘的严肃专辑,用大段有力的吉他伴奏撑起了整张专辑深沉晦暗的基调。Sting惜才,破例让他为专辑写了两首曲子:The Wild Wild Sea和Jeremiah Blues Pt.1。
他第一次和Sting同台演出是在乌拉圭。上台前,他不无担忧地对Sting说:“我太紧张了,从没在数万人面前演奏过。”
Sting揶揄他:“有什么好紧张的,再说我也不是每场都有几万观众。”
“可是,我之前所有的观众都不及这么多。”
后来他在访谈中说,其实无论在哪里,体育馆也好,小酒馆也罢,无论台下有多少观众,每一次现场演出之前他还是会紧张。年轻时是因为生涩,年岁渐长时是担心不能把每个音都处理得尽善尽美。早年在硬摇滚乐队的经历和骨子里的古典气质,使他在面对Sting繁杂的音乐风格时游刃有余。他冷静、潇洒、恰到好处又极少出错的演奏,颇受贝斯手出身的Sting青睐。意大利的雨中,Sting与帕瓦罗蒂合唱的一曲Panis Angelicus,正是以他宁谧的弦音拉开序幕。
那几年,除了和Sting一起录音巡演,他偶尔也写点影视配乐,或是和以前认识的音乐家们客串录音。他的第三个孩子快要出生了。
而此时的他,也在孕育着一首伟大作品。
(二)
1992年初夏,索尔兹伯里北郊。按照约定,他一早便来到Sting刚刚买下的Lake House。
这处始建于维多利亚时期的庄园坐落在埃文河畔,离举世闻名的巨石阵极近。Sting在乡间享受着喂马劈柴的归隐之乐,同时酝酿着下一张专辑,颇有几分田园诗人的闲适味道。上一张专辑的大获成功令Sting愈加肯定他的才华,两人便约定每周到这里交流灵感。
他一时兴起,将肖邦的夜曲改了几个和弦,随意在吉他上弹奏着。突然Sting打断了他:“对,就是它!我们可以写首歌!”他们很快在编曲上达成了共识。随后Sting去花园转悠了一下午,回来时歌词已经写好了。他读了歌词,是一个赌徒的故事。Sting遣词造句的功力着实令他惊讶:“这不会是你在哪块石头底下找到的吧?”
Sting狡黠一笑,没有否认:“你说对了。”
次年发行的Ten Summoner’s Tales获奖无数,但两人合写的这首歌在作为单曲发行时,并没有取得太好的排行榜名次,最高只有英国榜的第57位。尽管他的吉他伴奏温婉动人,却有别于整张专辑畅快淋漓的摇滚风格。随后一部讲述同志三角恋的影片把它用作插曲和片尾曲,仍然反响平平。直到机缘巧合地得到一位著名导演的垂青,并且临时撤换掉其御用配乐师的作品,这首歌才再次作为电影片尾曲出现在世人面前。——这位导演是Luc Besson,这部电影是Leon The Professional(这个杀手不太冷),这首歌,就是Shape of My Heart。
除了这首歌,他也参与了电影原声带的录制。所以必须澄清一个事实,Shape of My Heart并非为电影创作,而不过是属于他俩之间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而已。很多时候,两人相邻而坐,他弹琴,Sting唱着歌,抱着贝斯或者不抱。弹琴的时候,除了必要的合音,他并不在意Sting唱了什么。有时Sting会拍拍他的肩膀,有时他会回应一个微笑或者鬼脸。但即使不看对方,两人也心有灵犀。
当然,远不仅这一首歌。在此之前和此后的很多年,他几乎是Sting唯一固定的乐手,每一张专辑都有他的创作和录音,每一轮巡演Sting都带着他。除了弹得一手漂亮的古典琴,电琴在他手里也玩得转,摇滚、爵士、民谣、Bossa Nova……他巧妙地游走在各种风格之间。一向对乐手要求严格的Sting再次为他破例,允许他在演出时有绝对自由的走位和即兴。只有在演奏The Police的老歌时,忠实的The Police歌迷偶尔并不买他的账,所以很多年里他都跟Andy Summers保持着联系。他的坚持,以及Sting对他的信任,一直在回击着本身就不多的质疑。
有歌迷问他Fragile是否是他演奏的作品,他默认了。也许因为他的忧郁气质相较Sting来说,更适合演绎这首悲伤落寞的曲子。也是因为,当初正是演奏这首歌打动了Sting,才促成了两人之后的合作。他觉得这样说并无不妥,然而Sting得知此事后却不这么认为:“歌是我写的,吉他也是我弹的,那时你还没加入我的乐队。我很生气!作为惩罚, 以后你在这首歌只许弹贝斯。”精明如Sting,忧伤的Fragile往往是其演唱会结束的标志。这时全场焦点都集中在歌手身上,鼓手可能会摇个沙锤,贝斯手则隐匿在黑暗中。他抗议无效,此后便少有在Sting身边用吉他演奏此曲的机会。可这首曲子之于他,意义实在特殊,他只能在个人演出上弹个尽兴。类似成为他个演保留曲目的,还有那首Sting从未在现场演奏过的、献给祖母的Saint Agnes And The Burning Train。
这些小插曲并不影响Sting在很多场合,都亲切地称呼他“我的左右手”、“我的兄弟、合作伙伴以及非常要好的朋友”。他同样视Sting为兄长,对Sting的赏识和发掘,他深怀感激。他记得每首歌的每一个和弦,甚至每一场演出的时间地点,他都记录在册。“每一页都承载着过去的记忆。”接受一位纪录片导演的采访时,他指着一摞厚厚的笔记本说。至于Sting习惯性地伸出右臂介绍他“On the guitar, Mr. Dominic Miller!”时,他总会轻声回应:“Vocals, Mr. Sting.”
他将自己的瑜伽老师介绍给了Sting,Sting深谙其道,至今仍保持着演唱会前做瑜伽的习惯;Sting是个严格的禁烟主义者,而他是个大烟枪,为此Sting明着暗着没少说过他;他笑称留长发是为了在演出中回避Sting的目光,但Sting调侃他的头发太长后,他很快便颠覆形象地理了个寸头;巡演时他总是随身带着一副国际象棋,他有套自己的哲学:下棋是跟音乐类似的一种创作,不同的是音乐偏重建构,而下棋则是解构的过程。他相当享受和Sting下棋,因为两人了解彼此的薄弱点,算是棋逢对手。有意思的是,当Sting和他,以及Chris Botti、 Jason Rebello四人和卡斯帕罗夫同时对弈时,棋王不到一小时便击败了他们所有人。
(三)
2001年9月11日,托斯卡纳。Sting在庄园筹备数日的小型演唱会即将开始,这时传来了世贸中心遭受恐怖袭击的消息。
Sting把乐手聚集到一起,说道:“我有一个朋友在袭击中去世了,今天的演唱会还举行吗?”声音低沉,语调难掩悲戚。来自世界各地的音乐家各抒己见,Sting眉头紧锁。
“Dominic,你说呢?”
“我想,我们应该演奏Fragile。”他回答道。事实上,他的提议是唯一被Sting采纳的。演唱会上,Sting一反常规地把Fragile放在首曲,并说明这是为大洋彼岸失去生命的人们致哀。Fragile本是为纪念在尼加拉瓜革命中丧生的水利工程师Ben Linder,后来但凡天灾人祸,不幸面前,Sting都会唱起这首饱含悲天悯人情怀的作品。
雨点、星泪,How fragile we are.
话说回来,除了和Sting等众多音乐家合作,他也发展着个人事业。按他自己的话来说,“Sting的吉他手”不过是他的兼职而已,但却是一份引以为傲的兼职。
1995年,在结束了同Sting长达两年多的世界巡演后,他回到家中录制第一张个人专辑。严格意义上,这早不是他的第一张专辑。二十出头时就和Dylan Fowler录过专辑、还有长笛手Dave Heath,也是他的合作伙伴。不过这些早期的作品发行量实在太低,连他自己都没保存实体。那些散佚的音频,现在大概还能在某些小众网站上找到。
他一直很怀念那年夏天。年幼的孩子们在身旁玩闹,他平静地看着窗外的老橡树出神。写歌、录音,内心的宁静投射到外在,便是一张不像摇滚乐手所作、安静得出奇的唱片。有轻柔的爵士、迷人的探戈,还有深受Sting影响写出的曲调。每一首都在娓娓诉说着一个故事。刚满一岁的女儿Misty跑过来,用稚嫩的小手触碰他的吉他。摄影师定格了这个瞬间,他也想好了专辑的名字:First Touch。
或许是巧合,或许是默契,或许是有意为之,他的好友Chris Botti同年出的首张专辑名为First Wish。数年后,他们又分别出了名为November和December的专辑。和Chris不同的是,他后来的个人专辑,多数遵循着“数字”规律:Second Nature(哲学上的第二天性)、Third World、Fourth Wall(戏剧上的第四面墙)。2012年,这个系列出到了5th House(星象上的第五宫)。
作为Sting的吉他手,他从不用担心个人作品的销量。和Sting身边的几位乐手组个乐队,在爵士酒吧或小剧场举行的演奏会,也有很多听众慕名而来。相比在大型场馆的演出,狭小空间的氛围更能令他感受到和听众之间的共鸣互动。他往往穿件阿根廷队的蓝白球衣或披件河床队的红斜条外套就开始弹巴赫或者萨蒂,随性得不像个严肃的古典音乐家。Sting给了他最大的支持,也鼓励他和更多的音乐家合作。这期间,传唱最广的作品莫过于Ronan Keating的When You Say Nothing At All。
于是Sting、Phil Collins和Ronan Keating之间便有了某种奇妙的联系。因为三人最著名的单曲,吉他都出自他手。
他依然随Sting巡演,一丝不苟地完成每一场演出。Sting身边的乐手早就换了好多批,只有他从未离开。他住在马赛的时候,Sting在托斯卡纳有留给他的房间,两小时的车程,欢迎他随时来住。
(四)
2004年秋天,索尔兹伯里。
他订制了一把弧形鲁特琴,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多年好友Sting。
几年前在巡演途中,Sting赠送给他一本巴赫的书。一直以来,巴赫都是他俩共同的标杆,两人同年的个人专辑不约而同地出现了巴赫的影子。同当初借用普罗科菲耶夫的《浪漫曲》如出一辙,Sting悄悄把巴赫写进了Whenever I Say Your Name,还带着些许自矜的得意:“反正没人听得出来。”他倒没什么遮遮掩掩,签约Decca出了张古典专辑,巴赫的曲子占了一半。在伦敦拍的MV,他抱着吉他站在高楼和悬崖,发线临风飞舞,迷倒众生。
他想着回赠一件礼物给Sting。他了解Sting,知道Sting喜欢法国沙特尔教堂的圆形镂花图案,还在Lake House的后院依照镂花图案修建了一座圆形植物迷宫。他本想送个印花碟子,可又觉得碟子太轻,承载不了自己的心意。他想到了鲁特琴,这种复杂的拨弦乐器是Sting延续多年的古典情结。他订制的鲁特琴外壳有着精致的镂花图案。他把琴送给了Sting,和他一起来的,还有波斯尼亚的鲁特琴演奏家Edin Karamazov。
有了新玩具和新琴师,Sting便沉醉在中世纪的曲调里,徜徉在绿植迷宫间,和Edin整日吟唱着John Dowland谱写的古老谣曲。
他有了难得的与家人相处的时光。他再一次在家中录制专辑,曲调里透出几分悠然禅意。他拍了些照片放到网站上,颇有兴致地向歌迷征求专辑封面的意见,如同在打破第四面墙。有时候,他觉得Edin就像另一个自己。他想起在Lake House写歌录音的日子,闲时两人谈天弈棋,抚琴对酌,那是他们的黄金时代。恍然十几年便过去,皱纹爬上脸颊,青丝也渐成白发。而Sting手里的鲁特琴,似乎可以在他不在身边的时候,替他完成陪伴的心愿。
在纽约相识的那个秋天过去十七年后,2006年11月的一天,Sting突然以一种奇特却又似曾相识的语气对他说:“Dominic,我想跟你谈谈。”
他不知道Sting在想什么。上一次巡演他们双吉他无键盘的配置广受好评,歌迷们都期待着他们以这样的阵容出张新专辑。
“我想,也许我们该告别了,”Sting尽量委婉地表达,但带给他的无异于晴天霹雳,“这些日子我很想念从前在The Police的时光。我已经联系了Andy和Stewart,打算明年春天就重组,然后巡演。”
“也就是说,你不再需要我了。”他黯然。
“对,”Sting简洁地回答道,“你不能总粘着我。”
他知道Sting自有道理,可他觉得世界忽然就塌了。上个月12岁的Misty还在Sting演唱会上初试啼声,演出结束后他们还和几个电影明星喝了几杯。十七年来,Sting的行程就是他的行程,别的乐手来了又走,只有他一直坚守。为了能随Sting巡演,他的演奏已做到极致,哪怕Sting后期几张专辑弱化了吉他的部分。总之,他无法接受十七年的情意就这样毫无预兆地被几句冰冷的话终结。他一改以往温和诙谐的文风,在博客里不悦地写道:“送鲁特琴给Sting简直是事业上的最大乌龙,他不需要我了,我也没了再跟他合作的意愿。”他甚至一度关闭了网站,只在首页留下几句话,大意是没有The Police的前辈们,他不可能走到今天,所以祝他们巡演成功;他准备尝试新的风格,例如硬摇滚;会多和其他的音乐家合作;会多跟家人在一起;云云。
他带着自己的乐队做小型的巡演,在剧院、教堂、酒吧演出;也辗转各地的录音室,与爵士乃至各种流派的乐手合作;或在各类演出伴奏,像是回到了从前在伦敦做session乐手的年代。没有了随Sting巡演时的种种便利,他不禁自嘲:“要是写自传的话,这章应该叫‘廉航年代’。Sting,我认输,和前任们复合的感觉怎样?”
有一次,他去看The Police的重组演出。戴着墨镜,没有被认出来。对Andy和Stewart,他一向都是敬重的,但此刻他觉得,台上的吉他手应该是他,Andy弹的曲子,他都会,甚至比Andy更加烂熟于心。醋意也好,嫉妒也罢,对Sting,他是爱恨交加。可过后他并没有去找Sting。他不想见他,见了也没有什么话好说。他去见了私交颇好的Stewart,请其代为转告,无论如何,他还是希望两人能够再度走到一起。
Chris Botti在波士顿举办音乐会时,他们远没有达到和解的地步。他只是例行公事般地演奏Fragile、Shape of My Heart,这些曾经紧紧维系他们的纽带,此刻仿佛离他很远。他在博客里感谢Chris的帮助,却只字不提Sting。
Sting似乎对他的情绪不太在意:“我想明年会再次和Dominic合作,希望到那时他已成长为一位真正的音乐人。我一直鼓励乐手们自己做些音乐,所以我们的关系最好是分离、重组、再分离……”
果然,Sting在想录专辑的时候联系了他。他不便表现得过分欣喜,仅仅简单地写道:“告诉你们,最近要和一个老朋友录专辑了。”
再见的时候Sting拥抱了他:“真高兴看到你的成长,小伙子。”
这时的他,已经获得了个人的第二个格莱美提名。
Sting后来说:“我的吉他手很耐心,他是我的天使。没有他,我的巡演都不知道怎么开始。”
(五)
2011年秋天,纽约。Sting的60岁生日会,明星云集。
为了追求某种极致,Sting在每个位置上都配置了双倍的乐手:两个鼓手、两个键盘手、两个贝斯手,以及更多的和声歌手。唯独,吉他手还是他一个人,独一无二的他。他坐着用箱琴弹奏Roxanne,白色灯光打在他已然不再年轻的脸上。容颜易老,琴声依旧惹人心颤。
Sting和Stevie Wonder合唱Fragile时,摄影师没有给他一个镜头,贯穿始终的,是他坚定的弦音。是的,吉他,这是他为数不多的、能在Sting演唱会上用吉他演奏Fragile的机会。
他的话不多,生涯中就连弹唱的次数都屈指可数。他不需要,吉他就是他的语言。直到在Sting的演唱会上,他用混着阿根廷腔的磁性嗓音念白They Dance Alone的那段西班牙语挽词。他知道,即使五月广场的母亲们、乃至皮诺切特的时代早就湮没在历史风尘里,即使自己十岁就已随家迁离阿根廷还拿着英国护照,他的心仍属于拉美大地并随之跃动。
他和Level 42的老朋友们依然时不时地合作。他欣喜地看着儿女们渐渐长大,长子Rufus加入了Sting的巡演,Misty也在伦敦音乐圈和时尚界闯出了一片天。这些年,他似乎处在最好的状态:Sting的巡演,他再也没有缺席过;无论在地域层面还是音乐层面,他的足迹已遍及更广的疆域。
一次他回到母校伯克利,接受采访时如是说道:
I've been given a one-way ticket to an unknown destination.
I'm still on that journey.
I know I'm not going to get there, but I love it.
我已经很难一下子说出即将于4月发行的Silent Light是他的第几张个人专辑了。但我看到那道寂静的火光,炽热而不动声色;在暗夜的幕后,依然拳拳地燃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