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晚是全世界的晚,安是你的
《他们说忘了摇滚有问题》
我一直认为,只有在恰当的年纪,才听得懂某些音乐。理性的认知和感性的情绪不太可能提前预支,这是一个果实从结蒂到落地太过正常的自然过程。“腰”的音乐就是这样,它需要你对周遭和常识有一个基本的认知与态度,当然认同或者不认同都随你便。
对个人而言,“腰”的音乐是真的好,比你想象的还要好。由烟厂职工、个体户、医生组成的“腰”,偏居于西南小城昭通,极少出现在公众视野,成立至解散共发行四张专辑。十六年来,“腰”一直在此隔岸观火,或者隔靴搔痒,呵,这片土地的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腰”的音乐隐晦而深邃,这是他们的表达方式。剥去形式的迷彩,透过辞藻的秘密,“腰”所触及的都是本应理所当然而我们却无法企及的现代性问题。
在这个段子手几乎可以消解一切悲剧力量的当下,“腰”的特质异常刺眼,也由此叫人不易接近。“腰”的首张专辑名为《我们究竟应该面对谁去歌唱》,它清晰地道出了“腰”在当下政治生活中的迷惑,我们对谁而唱,谁会驻足倾听?毫无疑问,这张专辑奠定了“腰”的底色:诡异、尖锐、直捣病灶而拒绝站队。我们通过这首《民族》即可看到“腰”下刀的精准:“可以是疯狂的压抑/可以是疯狂的勤劳/可以是疯狂的腐败/可以是疯狂的健忘/....../来来来 每个公民和家畜都参与进来/来来来 每种正常与变态都打扮起来....../用最官方的酒杯去解释一出闹剧/用最民族的热泪去原谅一场悲剧。”
“腰”一出手就是这样,精准的词汇,简而有力的句子,丰富而契合的编曲,辛辣而讽刺。在“腰”的早期,文本的意义比音乐性走的更远,刘弢出色的写作能力奠定了“腰”日后在批判性上国内屈指可数的地位。作为《我们究竟应该面对谁去歌唱》的代表之作,在十一年后的今日,在“雷洋”、“魏则西”等不幸者纷至沓来,在我们仍旧深陷公民二字的泡影之时,《民族》这首歌曲依旧精准无误地击中了我们生活的艰难与疲惫。
红色滤镜下的“腰”
三年之后,2008年发行1000张的《他们说忘了摇滚有问题》无疑是一张伟大而又悲怆的专辑。与第一张相比,“腰”在形式上对其阴郁的后朋克姿态有了一定的改观,较大的提升了作品的律动。专辑中的诸多作品兼顾了语意的表达与音色之美,用“腰”的话说就是“请允许我用这彩铃版歌声,换你那永远不倦的心”。然而动听并不意味着媚俗,旋律上的亲和,丝毫没有削减“腰”的锐度与深度。作为一张史诗级别的专辑,《忘摇》的作品时间跨度之大,纬度辐射之广达到了空前的程度。始终都在触摸生命苦痛内核的“腰”,这一次将一部分触角探回了这个年轻国家的血腥深处,一部分伸向了它光怪陆离的未来。对于那些殉道之人,后来人早已无从知晓,这种断层令人悲愤又无奈。在少有人愿意回头看的今天,刘弢所能做的也只是借由这些盗火者的遗骸去掀开冰川季的一角,在告知人群不要忘却的同时,谨做自己最为深沉的悼念。
我无法避开这首《海鸥之歌》,在这之后我又听到了SMZB的《海鸥之歌》和周云蓬的《林昭狱中给母亲的信》以及《四月挽歌》。他们的存在即是最大的意义。在这个健忘又善于掩盖的族群中,林昭作为历史黑洞中最为不幸的女性已经为我们渐渐遗忘,少有人记得她身深处炼狱底层时绽放的光辉和美好。吴维的《海鸥之歌》简单而狂暴,女声独唱后生猛的凯尔特朋克席卷着海风扑面而来,有着极强的煽动性力量。我也佩服老周细腻的感知能力,他截取了胡杰纪录片《寻找林昭的灵魂》中一个极小的片段——林昭在临死前写给母亲的一封信。她用血书细数着几十种好吃的,希望母亲借钱也要“斋斋我”。温柔的吴侬女声还原了林昭作为一个女人最为美好的模样,而幻想中的吃是她对于生命最后的祈望。深陷这囹圄之中,只剩下荒诞的污蔑、拷打和即将到来的死亡。哔啵的炉火声混杂着断续的埙声,令人潸然泪下。
“腰”的《海鸥之歌》则是一支挽歌,刘弢巧妙地将纪录片的采样片段揉进了歌曲,再借由散乱而阴郁的钢琴声打乱,山雨欲来前的骚动扑面而来。“提篮桥”,公交车的报站声叫人不寒而栗,在亲历者的朗诵声中,琴音渐趋平稳,刘弢忧伤地唱到“阿波罗的金车渐渐驶近/天边升起了嫣红的黎明/高加索的峰岭迎着朝曦/悬崖上 普罗米修斯已经苏醒。”当影像已不可见,文本也已消亡,“腰”只能用自己的方式为这些“盗火者”凭吊。当时代的某些段落已被摘除而切片,无知的我们能做什么呢,我想诚如周公所言,我们只需要相信哪怕只有星火一点,也足以将这个世界从黑暗中打捞而起,我们也没有再哭泣的权利。
《世界呢分钟》是专辑中另外的一首重要作品。这是一支夹杂着叹息与无可奈何的抚慰之曲。在那个空空如也的加班区域,我曾经无数次地单曲循环《世界呢分钟》,然后完全陷入“腰”绵密地诉说之中。仿佛刘弢就拎着个酒瓶,坐在破床边,把他对“乐观和当下”的理解全部倒入你的喉管。“腰”完全不乐观,面对这个被喝彩声所湮没的国度,面对无法拨散的迷雾与狂热升腾的乱象,刘弢非常直接地唱道“在永远不变低收入的镜头里,永远是春天”。“腰”也一针见血的指出“草根不是民主,草根是庸俗,很庸俗”。怀疑令所有人坐卧不宁,要么对这一切视而不见掉头大睡,要么在这个乱来的“生意场”孤独的醒来,我们没有话语权,我们双腿已经残废,我们面对的即是这种没有余地的尴尬境地。以至于“腰”疲倦地写到“我忘了摇滚”,与那些早已变了味道、虚张声势的跳跃与喊叫划清界限。所以“腰”选择沉默,它拒绝加入人群的狂欢。它就在这边陲一隅,看着人群浮夸荒谬的演出,看着这团冷火炙烈的燃烧。“腰”清楚,一定有一些人无法进入睡眠,所以“腰”抚慰这些醒着的人,“晚是全世界的晚,安是你的安”。
刘弢和绍昆
这个世界真是奇妙,1000张每张80块的《忘摇》卖了五六年才卖完,而168元的《相见恨晚》短短十天就卖了六百张。刘弢非常自信的说“奢侈品都这个德行”。凭借着这表面张甜腻黑暗实则悲伤至极的专辑圈粉无数后,“腰”嘿嘿一笑宣布就此到站,其实在《忘摇》中说“晚安”的时候,腰就已经流露了这种情绪。此时很多人搂着装帧漂亮的《相见恨晚》稀罕备至,突然明白了“腰”的好,他们接下来需要面对的,就是茫茫的“后会无期”了。“腰”解散了,它不再陪我们玩了。“腰”想讲给人群的甜言蜜语都在这三张重要的专辑里了,“腰”在《暑夜》里再一次清楚地唱到:“把一百个 小秘密/藏在这样漆黑的歌曲里/然而终于不得要领 恰似/这许多年 所经历。”
《相见恨晚》的编曲出人意料得优美动听,它甚至让你不再琢磨词句也能跟着旋律摇头晃脑。但是“优美”并不等于摒弃“严肃而有力”,相反,这些现实生活的两难境地为温柔热烈的曲调所包裹,更加深了戏谑挑逗的的意味。《相见恨晚》也让我们看到刘弢的写作更趋于从容和隐秘,《忘摇》中那些关于过往的草蛇灰迹都已被打扫干净,“腰”不再触及过去,它开始“虚构”当下,比如《一个短篇》中参加派对并最终在礼品堆里睡去的帕特里克,《硬汉中》对马卡的寄语,这些滑稽的人物都使得作品更准确地抵达现实,更为成熟地传达情绪。
说说“腰”不一样的地方吧,我想是要告别了,所以“腰”这一次多少有意无意的站进来一些,让更多人有了亲近的可能。《相见恨晚》中第一次大量出现了关切、柔软的语句。在改写自友人信件的《不是情书》中,刘弢说:“中国好极了,比你们能收到的 还要好,而我却为你们饱满多样的生活片段 一笑,我也好,不是一般的好,除了回不去年少”;在《我爱你》中,腰这样写道:“今夜我来举杯,喝醉那所有的魔鬼,关于人生,我曾为你,我为你们,捏把汗”。反复的死磕和冲撞过后,在《相见恨晚》里,我们似乎终于可以得见“腰”的某些柔软以及对自身境遇的些许“自嘲式”和解。这些松动令我们不禁感慨,“腰”这一次似乎站到了离我们不太远的地方,并随时准备在我们跌落的那一刻伸出手来。
让我以《相见很晚》中,不,是“腰”所有乐曲中最为缱绻的《晚春》作结吧。我想,大多数人都无法承受《晚春》浓重的情绪,它就像酶一样,一下子就把许多坚固的东西融化了。《晚春》缘起自一九二六年,北伐途中两个青年分别时的寄语。刘弢和杨绍昆曲经三易而成,短短四分钟,一曲唱尽了“腰”对于这个时代中所有疲惫个体的殷切祝愿。
《晚春》舒暖流动的语调很像一弯温暖的怀抱,抱慰着每一个在“社会战场”中被炮火中伤的个体。而在离别之时,“腰”不住地叮咛“奋勇呀然后休息呀,休息啊”,若可以的话,再去达成你“伟大的人生”。
我们知道,这些喃喃的祝福下面藏着生命的苦疼,也意味着再无见面的可能。在这个极速前进的国度里,有多少生命被碾压掏空。作为一支时代的安魂曲,《晚春》被让我想起了许多人,那些被某次事件所腰斩再无法站立的人,那些被某个冬天冻结再也无法走出的人,甚至是所有的陌生人,唯愿你在角力未竞之时,能够全身而退,聊度平凡的一生。
至此“腰”走完了它所有的历程,经历了《我们》、《忘摇》以及《相见恨晚》的“腰”已经心平气和的接受了它所根植的这片土地,“腰”已经拥有了点石成金的力量。现在“腰”已谢幕,你们能否接着演呢?
附:《晚春》
哥哥你今回的北游 / 觉悟了生命的充实 / 领略了友情的真挚
社会阵场上的勇将 / 在轰烈的炮火中间 / 别忘却身心的和睦
奋勇呀然后休息呀 / 完成你伟大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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