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r Last Summer; to that Queen in the North
恐怕很少有人毫无代入感地评论一件艺术作品。或者说，很多情形下，代入感是写下评论的激励；否则大可几颗星星打发。
就在今天下午，在嘈杂的已经略热的房间里刷文献，准备继续码字。某个时刻莫名手欠播放了去年夏末表白得比较露骨的时候听的歌。结果歌者的声音一展开，那时候的记忆就全然完整地被unpacked了（那种瞬时流泻的感觉，我想到的动词只有一个诡异的unpack，然后找不到对译，不知道为什么）——包括乡下的空气，空间，天色，湿度，渐凉的天气，远处的树，近处的露台，房间里的陈设，沙发和靠垫的触感，煮的水，喝的茶，灌的咖啡，纵容的酒量，充饥的食物，每天路过的景物，总是听见的一处教堂，总是看见的另一处教堂，见面前总会路过的再一处教堂，偶尔写写改改的论文，总是气喘吁吁跑过的安静长街道，常坐的几班火车，频繁短驻的几个站台，随身的白布袋子，在古老的石板地上磕碎了屏的却存着所有不可言说的言说的手机，斗转星移，月缺月圆，她的第一个建议，她的又一个建议，她的再一个建议，支离短暂的相处，反复无常的猜测，渐渐形成的试探模式……
我以为已经过了足够久，关系已经到了新的不拘细谨的阶段，旧事简直可以淡忘了。但是，比如，现在明明已经是又一个俯身对着键盘坐久了会微微冒汗的渐渐热起来的夏天，当那些我竟然曾经手欠翻译过的歌词被唱出来时候，我赤着的脚都凉了。
楼下就是大而无当的政绩工程的噪声现场。我跟那所一早一晚飘进教堂钟声旋律的田园诗般的乡下房子之间只隔着一首歌的距离。
去年夏末在我的破碎的手机里反复播放的并不是这个发行了的单曲，而是之前的一个demo。我今天刻意找来听的，也是那个demo。作者大概始料未及，这首原本关于长时段爱情的记录，如何可能成了另一段充满隔碍的偶然遭逢的脚注和画外音。其实去年同时期总是在听的和偶尔谈起的，还有 “岁月长 / 衣衫薄” ，还有 “我们要互相亏欠 / 要不然凭何怀缅”，凡此等等。但有一个傍晚，我给她写下类似于 “这里的日落时分一如既往柔软，我给自己倒了一杯口感温柔的酒，听完了一首其中几行唱的恰好是 ‘我会在每个 / 柔软的黄昏 / 喝一杯温柔的酒’ 的歌” 的句子的时候，前后检视了一番，就顺便把整首歌词都翻译了。
这首《北方的女王》之所以往往应景，大概是因为它的每一句刻画的都是average persons的生活常态，还原的都是寻常两人相处时不动声色的温情和张力。
不过希望作者不要介意，这个英译完全不可唱，冗长无当，溢出的音节太多，夹带私货的意象改编也略多。
To that Queen in the North
[yes, this is just a translation of the lyrics of a frequently played song]
The fall season here is turning chilly
Making my busyness kind of lonely
There always lives many a puppy
With their secrets deep inside latently
In the darkness of a night I overheard your singing carelessly
And felt pure alienation thinking of your cold grey nightie
I will spend one thousand nights just in order to accompany
A different river in this unacquainted city
You know you resemble me at the percentage ninety nine
Embracing the dust and dirt of this metropolis with a couple of lies to assign
Please go gentle into my good mask tine
And kiss the momentary second at the cost of any fine
I will idle away every single evening with soft twilight
By draining a glass of tender wine
No need to distinguish the right from the wrong, or anxiety from the melancholy
If and only if you are remaining in the north of mine
The fall season here is involved in frequent sudden rain
And the drenching rain moisturizes whatever covers my brain
Just say farewell to each other, kind and nice individuals
Before we finish all our liquor and get off the speeding train
You took a selfie in the crowd
Fascinating the time of all those in pain
Hurry up and get dressed
It's time for us to depart for the lakes between a plateau and a plain
You're just as honest as I
Without any clue about where hidden all the roads back home lie
I guess everything I can do is to say these words to you
Which is equivalent to handing over all I have but which is just a sigh
I will idle away every single morning with inexperienced dew
By singing a song whose warmth will never die
No need to distinguish the past from the future, or one season from another
As long as you are now in the north where once I stayed not just as a passerby
After quite a while and in a panicky night
I found a haggard figure in the illusory moonlight
And I guessed you wouldn't redescribe your harmonious status
Then fair enough, in the name of good old days, everything turned out just right
嗯，as long as you are now in the north where once I stayed not just as a passerby，“只要有你在我的北方”。
这会儿，她在一个北方，我在另一个北方。我已经不想分清楚哪一个才理当被称作“我的北方”了（那句冗长英译的措辞已经预先表达了我的这种态度）。去年，在那个全然异乡的北方，后来告别前我写过一句：你的家乡是个注定为了成为所有过客的故乡而存在的地方。又写：我在缠斗新生的乡愁。
临别那刻也是个“柔软的黄昏”，我留下一些应时的万圣节糖果，拷给她前一晚她看到一半就昏沉睡着于是错过了结局的电影。她要发给我前两天晚饭时的照片（彼时她坐在对面，在切牛排和聊天的间隙问：那么，你有没有向钟塔告别？）。那会儿wifi坏了，于是我打开hotspot，她的手机就自然连上。草草说了再见，诚实的情绪已不足以支撑一次周遭注视下的既不动声色又意味深长的握手。走到楼下，翻出手机想说几句平静的认真的告别的话，hotspot显示她还连着。那样的时刻，即时消息显得无当，立刻传达的句子有害于伪装。于是走得更远一点，几步就走进游人纷扬起的城市灰尘里。夕阳尚好，留下一张光影角度都完美的Duomo影像，然后去坐地铁，坐火车，横穿小半个北方去机场所在的另一个城市。“快说再见吧”。尽管我有充裕的时间慢慢离开，但我必须在天光大亮时告别，因为女王不喜欢流露悲伤。时间充裕得足够走去火车站，但我需要存留一个时间戳（“我需要”这个那个，这并不是我自己原本的惯用思路，而 “I need this” 正是她的惯用口吻，那是种让我全心全意生出宠溺之情的口吻），所以直接面对着Duomo走向了单车站边上的地铁口。那个单车站，也曾有过很多次黄昏和夜晚的告别；只是这阶段性的最后一次，我没能让女王先走，于是也写了道歉的话——任何选择都得附带一句道歉，因为没有完美的权衡。
后来到了冬天，她来过了我的北方。某天的黄昏迎来，又某天的夜半送往，匆忙短促，平淡无奇。我太过含蓄地说我“也”想念咖啡；她说她并不想念咖啡，却又在找不到咖啡馆的早上焦虑不安说只想回家。她一出机场，就聊起说我走后，乡下的房子里有一次被贼盗破坏性地闯入——他们大费周章地凿坏了墙，但却什么都没有带走。她隔了很久才回去，我留给每个人的礼物都还好好地放在那里。对了，贼盗是穿过大片的田地从后院入侵的，凿坏的就是二层露台和厨房起居室之间的墙（向前倒回一两个月，我就总是从各个方向侧对着那面墙一边听《北方的女王》一边无所事事或者有所事事）。出租车开上了四环，我听完了这个简直魔幻的故事，又问墙有没有补好，更早之前坏掉的水管有没有顺便修好。她一一认真点过头，又自顾说：我妈妈还叮嘱不要告诉你贼盗的事呢，怕你觉得后怕，觉得乡下险象环生。我说：不会啊，我只是觉得sorry。她说：为什么要sorry呢，你又没有什么错。我说：我只是替那座房子觉得难过。后面的三两天，陪女王辗转几处会场，带路去赴各种工作之约。某天晚上，真的去游了一处“湖”。而动身之前，真的在等她换掉正装和高跟鞋，重新“打扮”和“梳妆”。下一天晚上，就只是吃饭闲聊。我在黄色的纸页上写下汉字教她读音，然后她收留了那些纸，我则收留了她的铅笔——那些字句里涉及了 “酒” ，但并没有 “温柔的酒”。形容词太复杂。
再后来的某一天，在这个北方的宜家，我买了一只同款的白色搪瓷滤碗。于是每天做饭的时候，就像是回到了那个北方的厨房，那个我在与之相连的起居室和露台以及转角的台阶上写完了不知多少页论文和几乎同样多的篇幅的书信草稿的厨房，那个 “这里的秋天 / 开始变得寒冷 / 孤独了忙碌的人” 在Massive Attack的专辑间隙一遍遍响起的厨房。这个，那个；这里，那里；你的，我的。似乎都已经不太重要了。或者，指代并不是区隔，所以本来就不太重要。
楼下就是跑来跑去相互嬉闹的放了学的孩子穿过总是略有烦躁的间或响起喇叭的车流。我跟那间走几步去露台摘几片盆栽的罗勒叶子顺便跟不远处弯腰劳作的邻家打个招呼的厨房之间只隔着一只滤碗的距离。
此刻，我仍然并不知道我应该“用一千个夜晚”去陪伴哪里的什么，我仍然一边“说谎”一边“诚实”，一边“拥抱城市的灰尘”一边“看不见回来的路”。我只是习惯于想起，女王在人群中妩媚了周遭时光的种种方式。或者更多的是，我只是习惯于叹息：我想我只能 / 给你说这些话 / 已经是我的全部。
越来越觉得，《北方的女王》讲的是普世的（universal）故事，唱的是美好的共在都会经历的细节。怎么说呢，一种普世的具体——普适化的细节，细节化的普适，这意味着既不刻意标榜独特，也不致流于抽象和空泛。比如，在最初宿命的惊鸿一瞥之后，女王总是用来 “摘下我的面具” 的，而“我”总是用来厘清“是与非”、驱散“忧和愁”的，她或者我的存在本身都是用来克服“时光流逝”、转述“四季变换”的。原作主旨似关乎放弃，但当言及“后来”，实则也未可知。如果把某些或隐晦或显明的共谋放大到一生的尺度，那么，有一些时光是用来制造历史的，有一些时光是用来记录历史的，还有一些时光则是用来回味历史的。
单就回味来说，道理大概又跟另一首1930年代老歌唱的差不多：
I took a trip on a train
And I thought about you
I passed a shadowy lane
And I thought about you
而就共谋来说，一切不动声色的轻松自然的温情和张力，照顾和尊重，担忧和欲念，都在于一个 “只要有你在我的北方”，也都在于一个 “I thought about you”。
显然，我已经越来越习惯于毫无征兆地想起你，比如乘了一次火车，或者经过一条街巷，或者有人告诉我又是立夏了，或者念及下周去隔壁开会就可以用到一样的信纸……有大量便利现成的概念可以用来界定这种感觉。但其中的大部分术语都太过咄咄逼人或热切有余——而这样的侵略性是不适用于女王的。可是，这并不妨碍，每当那些语词碰巧击中我正陷入其中的那些纷繁头绪的时候，我还是会想起你。
但毕竟（第n次转折之后），概念是抒情的大敌，正如类型学是个体性的大敌。比如，《北方的女王》是个美好的抒情诗，是因为它既未陷于任何概念，也并未囿于任何类型学。在标题党般的 “女王” 二字之后（查证到若干年前的更早版本标题是叫做“给北方的妞儿”，可见源始的女主角似乎也有个成长史；但我不能明白标题从“北方的女王”改为“北方女王”有什么微妙的原因），娓娓道来的故事却只关乎一个具体的“我”和一个具体的“你”。
这就像是，你自有很多角色。不过呢，对于我的情感诉求来说，你只要存在着就好，那种个体化的存在状态和生活过程已经足以令我待你如女王，并让我常常拘谨于到底是 #待你如女王# 更好还是 #待你如你# 更好的惶惑。这类自我审查以及与之伴生的谨小慎微并不是理想的爱人终当应有的样貌，但它们都源起于对真正的 “我-你” 关系的诉求，并摄服于对情感对象的 “原债” 感，又可能是通向真正克服自我中心的无私的爱意的第一个环节。
说复杂了。要旨其实只有一个："女王" 也（如同爱或想念之类）只是一个便利的概念标签，但这并不妨害我在看到这个标签的时候想到你。换句话说，这并不妨害你就是我的女王。
以及，你所在的那个北方，也是我的北方。
或者，（在自我审查之后）柔和些说，你所在的那个北方，现在也是我的北方了。
毕竟，你和我之间时而只隔着一块被你切开二分的餐后甜点或者两杯任意时段的咖啡的距离，时而只隔着一瓶温柔的啤酒或葡萄酒的距离，时而只隔着我试图解释为什么red wine可以直接叫做“红酒”而white wine不能直接叫做“白酒”的两行笔迹的距离……至多，只隔着两个北方的距离。
就在今天下午，在嘈杂的已经略热的房间里刷文献，准备继续码字。某个时刻莫名手欠播放了去年夏末表白得比较露骨的时候听的歌。结果歌者的声音一展开，那时候的记忆就全然完整地被unpacked了（那种瞬时流泻的感觉，我想到的动词只有一个诡异的unpack，然后找不到对译，不知道为什么）——包括乡下的空气，空间，天色，湿度，渐凉的天气，远处的树，近处的露台，房间里的陈设，沙发和靠垫的触感，煮的水，喝的茶，灌的咖啡，纵容的酒量，充饥的食物，每天路过的景物，总是听见的一处教堂，总是看见的另一处教堂，见面前总会路过的再一处教堂，偶尔写写改改的论文，总是气喘吁吁跑过的安静长街道，常坐的几班火车，频繁短驻的几个站台，随身的白布袋子，在古老的石板地上磕碎了屏的却存着所有不可言说的言说的手机，斗转星移，月缺月圆，她的第一个建议，她的又一个建议，她的再一个建议，支离短暂的相处，反复无常的猜测，渐渐形成的试探模式……
我以为已经过了足够久，关系已经到了新的不拘细谨的阶段，旧事简直可以淡忘了。但是，比如，现在明明已经是又一个俯身对着键盘坐久了会微微冒汗的渐渐热起来的夏天，当那些我竟然曾经手欠翻译过的歌词被唱出来时候，我赤着的脚都凉了。
楼下就是大而无当的政绩工程的噪声现场。我跟那所一早一晚飘进教堂钟声旋律的田园诗般的乡下房子之间只隔着一首歌的距离。
去年夏末在我的破碎的手机里反复播放的并不是这个发行了的单曲，而是之前的一个demo。我今天刻意找来听的，也是那个demo。作者大概始料未及，这首原本关于长时段爱情的记录，如何可能成了另一段充满隔碍的偶然遭逢的脚注和画外音。其实去年同时期总是在听的和偶尔谈起的，还有 “岁月长 / 衣衫薄” ，还有 “我们要互相亏欠 / 要不然凭何怀缅”，凡此等等。但有一个傍晚，我给她写下类似于 “这里的日落时分一如既往柔软，我给自己倒了一杯口感温柔的酒，听完了一首其中几行唱的恰好是 ‘我会在每个 / 柔软的黄昏 / 喝一杯温柔的酒’ 的歌” 的句子的时候，前后检视了一番，就顺便把整首歌词都翻译了。
这首《北方的女王》之所以往往应景，大概是因为它的每一句刻画的都是average persons的生活常态，还原的都是寻常两人相处时不动声色的温情和张力。
不过希望作者不要介意，这个英译完全不可唱，冗长无当，溢出的音节太多，夹带私货的意象改编也略多。
To that Queen in the North
[yes, this is just a translation of the lyrics of a frequently played song]
The fall season here is turning chilly
Making my busyness kind of lonely
There always lives many a puppy
With their secrets deep inside latently
In the darkness of a night I overheard your singing carelessly
And felt pure alienation thinking of your cold grey nightie
I will spend one thousand nights just in order to accompany
A different river in this unacquainted city
You know you resemble me at the percentage ninety nine
Embracing the dust and dirt of this metropolis with a couple of lies to assign
Please go gentle into my good mask tine
And kiss the momentary second at the cost of any fine
I will idle away every single evening with soft twilight
By draining a glass of tender wine
No need to distinguish the right from the wrong, or anxiety from the melancholy
If and only if you are remaining in the north of mine
The fall season here is involved in frequent sudden rain
And the drenching rain moisturizes whatever covers my brain
Just say farewell to each other, kind and nice individuals
Before we finish all our liquor and get off the speeding train
You took a selfie in the crowd
Fascinating the time of all those in pain
Hurry up and get dressed
It's time for us to depart for the lakes between a plateau and a plain
You're just as honest as I
Without any clue about where hidden all the roads back home lie
I guess everything I can do is to say these words to you
Which is equivalent to handing over all I have but which is just a sigh
I will idle away every single morning with inexperienced dew
By singing a song whose warmth will never die
No need to distinguish the past from the future, or one season from another
As long as you are now in the north where once I stayed not just as a passerby
After quite a while and in a panicky night
I found a haggard figure in the illusory moonlight
And I guessed you wouldn't redescribe your harmonious status
Then fair enough, in the name of good old days, everything turned out just right
嗯，as long as you are now in the north where once I stayed not just as a passerby，“只要有你在我的北方”。
这会儿，她在一个北方，我在另一个北方。我已经不想分清楚哪一个才理当被称作“我的北方”了（那句冗长英译的措辞已经预先表达了我的这种态度）。去年，在那个全然异乡的北方，后来告别前我写过一句：你的家乡是个注定为了成为所有过客的故乡而存在的地方。又写：我在缠斗新生的乡愁。
临别那刻也是个“柔软的黄昏”，我留下一些应时的万圣节糖果，拷给她前一晚她看到一半就昏沉睡着于是错过了结局的电影。她要发给我前两天晚饭时的照片（彼时她坐在对面，在切牛排和聊天的间隙问：那么，你有没有向钟塔告别？）。那会儿wifi坏了，于是我打开hotspot，她的手机就自然连上。草草说了再见，诚实的情绪已不足以支撑一次周遭注视下的既不动声色又意味深长的握手。走到楼下，翻出手机想说几句平静的认真的告别的话，hotspot显示她还连着。那样的时刻，即时消息显得无当，立刻传达的句子有害于伪装。于是走得更远一点，几步就走进游人纷扬起的城市灰尘里。夕阳尚好，留下一张光影角度都完美的Duomo影像，然后去坐地铁，坐火车，横穿小半个北方去机场所在的另一个城市。“快说再见吧”。尽管我有充裕的时间慢慢离开，但我必须在天光大亮时告别，因为女王不喜欢流露悲伤。时间充裕得足够走去火车站，但我需要存留一个时间戳（“我需要”这个那个，这并不是我自己原本的惯用思路，而 “I need this” 正是她的惯用口吻，那是种让我全心全意生出宠溺之情的口吻），所以直接面对着Duomo走向了单车站边上的地铁口。那个单车站，也曾有过很多次黄昏和夜晚的告别；只是这阶段性的最后一次，我没能让女王先走，于是也写了道歉的话——任何选择都得附带一句道歉，因为没有完美的权衡。
后来到了冬天，她来过了我的北方。某天的黄昏迎来，又某天的夜半送往，匆忙短促，平淡无奇。我太过含蓄地说我“也”想念咖啡；她说她并不想念咖啡，却又在找不到咖啡馆的早上焦虑不安说只想回家。她一出机场，就聊起说我走后，乡下的房子里有一次被贼盗破坏性地闯入——他们大费周章地凿坏了墙，但却什么都没有带走。她隔了很久才回去，我留给每个人的礼物都还好好地放在那里。对了，贼盗是穿过大片的田地从后院入侵的，凿坏的就是二层露台和厨房起居室之间的墙（向前倒回一两个月，我就总是从各个方向侧对着那面墙一边听《北方的女王》一边无所事事或者有所事事）。出租车开上了四环，我听完了这个简直魔幻的故事，又问墙有没有补好，更早之前坏掉的水管有没有顺便修好。她一一认真点过头，又自顾说：我妈妈还叮嘱不要告诉你贼盗的事呢，怕你觉得后怕，觉得乡下险象环生。我说：不会啊，我只是觉得sorry。她说：为什么要sorry呢，你又没有什么错。我说：我只是替那座房子觉得难过。后面的三两天，陪女王辗转几处会场，带路去赴各种工作之约。某天晚上，真的去游了一处“湖”。而动身之前，真的在等她换掉正装和高跟鞋，重新“打扮”和“梳妆”。下一天晚上，就只是吃饭闲聊。我在黄色的纸页上写下汉字教她读音，然后她收留了那些纸，我则收留了她的铅笔——那些字句里涉及了 “酒” ，但并没有 “温柔的酒”。形容词太复杂。
再后来的某一天，在这个北方的宜家，我买了一只同款的白色搪瓷滤碗。于是每天做饭的时候，就像是回到了那个北方的厨房，那个我在与之相连的起居室和露台以及转角的台阶上写完了不知多少页论文和几乎同样多的篇幅的书信草稿的厨房，那个 “这里的秋天 / 开始变得寒冷 / 孤独了忙碌的人” 在Massive Attack的专辑间隙一遍遍响起的厨房。这个，那个；这里，那里；你的，我的。似乎都已经不太重要了。或者，指代并不是区隔，所以本来就不太重要。
楼下就是跑来跑去相互嬉闹的放了学的孩子穿过总是略有烦躁的间或响起喇叭的车流。我跟那间走几步去露台摘几片盆栽的罗勒叶子顺便跟不远处弯腰劳作的邻家打个招呼的厨房之间只隔着一只滤碗的距离。
此刻，我仍然并不知道我应该“用一千个夜晚”去陪伴哪里的什么，我仍然一边“说谎”一边“诚实”，一边“拥抱城市的灰尘”一边“看不见回来的路”。我只是习惯于想起，女王在人群中妩媚了周遭时光的种种方式。或者更多的是，我只是习惯于叹息：我想我只能 / 给你说这些话 / 已经是我的全部。
越来越觉得，《北方的女王》讲的是普世的（universal）故事，唱的是美好的共在都会经历的细节。怎么说呢，一种普世的具体——普适化的细节，细节化的普适，这意味着既不刻意标榜独特，也不致流于抽象和空泛。比如，在最初宿命的惊鸿一瞥之后，女王总是用来 “摘下我的面具” 的，而“我”总是用来厘清“是与非”、驱散“忧和愁”的，她或者我的存在本身都是用来克服“时光流逝”、转述“四季变换”的。原作主旨似关乎放弃，但当言及“后来”，实则也未可知。如果把某些或隐晦或显明的共谋放大到一生的尺度，那么，有一些时光是用来制造历史的，有一些时光是用来记录历史的，还有一些时光则是用来回味历史的。
单就回味来说，道理大概又跟另一首1930年代老歌唱的差不多：
I took a trip on a train
And I thought about you
I passed a shadowy lane
And I thought about you
而就共谋来说，一切不动声色的轻松自然的温情和张力，照顾和尊重，担忧和欲念，都在于一个 “只要有你在我的北方”，也都在于一个 “I thought about you”。
显然，我已经越来越习惯于毫无征兆地想起你，比如乘了一次火车，或者经过一条街巷，或者有人告诉我又是立夏了，或者念及下周去隔壁开会就可以用到一样的信纸……有大量便利现成的概念可以用来界定这种感觉。但其中的大部分术语都太过咄咄逼人或热切有余——而这样的侵略性是不适用于女王的。可是，这并不妨碍，每当那些语词碰巧击中我正陷入其中的那些纷繁头绪的时候，我还是会想起你。
但毕竟（第n次转折之后），概念是抒情的大敌，正如类型学是个体性的大敌。比如，《北方的女王》是个美好的抒情诗，是因为它既未陷于任何概念，也并未囿于任何类型学。在标题党般的 “女王” 二字之后（查证到若干年前的更早版本标题是叫做“给北方的妞儿”，可见源始的女主角似乎也有个成长史；但我不能明白标题从“北方的女王”改为“北方女王”有什么微妙的原因），娓娓道来的故事却只关乎一个具体的“我”和一个具体的“你”。
这就像是，你自有很多角色。不过呢，对于我的情感诉求来说，你只要存在着就好，那种个体化的存在状态和生活过程已经足以令我待你如女王，并让我常常拘谨于到底是 #待你如女王# 更好还是 #待你如你# 更好的惶惑。这类自我审查以及与之伴生的谨小慎微并不是理想的爱人终当应有的样貌，但它们都源起于对真正的 “我-你” 关系的诉求，并摄服于对情感对象的 “原债” 感，又可能是通向真正克服自我中心的无私的爱意的第一个环节。
说复杂了。要旨其实只有一个："女王" 也（如同爱或想念之类）只是一个便利的概念标签，但这并不妨害我在看到这个标签的时候想到你。换句话说，这并不妨害你就是我的女王。
以及，你所在的那个北方，也是我的北方。
或者，（在自我审查之后）柔和些说，你所在的那个北方，现在也是我的北方了。
毕竟，你和我之间时而只隔着一块被你切开二分的餐后甜点或者两杯任意时段的咖啡的距离，时而只隔着一瓶温柔的啤酒或葡萄酒的距离，时而只隔着我试图解释为什么red wine可以直接叫做“红酒”而white wine不能直接叫做“白酒”的两行笔迹的距离……至多，只隔着两个北方的距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