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耀与丑闻：浪漫主义及其之后

最初听到这部音乐剧是在2009年春。那时本科四年级临近毕业，一个德语单词都不认识，其旋律已经令我震撼不已。于是为了听懂全剧高潮的（丹弗斯太太的）唱词，我很费力地查了字典，学了这么几句德语句子：

Rebecca, wo du auch immer bist
Dein Herz bleibt ruhlos
Wie die wilde freie See.
Wenn der Abend beginnt singt der Wind:
Rebecca, komm Heim Rebecca
aus dem Nebelreich zurück nach Manderley.
瑞贝卡，无论你身在何方
你的心澎湃不息
就如这不羁自由的海洋
当夜晚到来，风就开始吟唱：
瑞贝卡，回家吧，瑞贝卡！
从那雾的国度再次回到曼德雷！

出版于1938年的《蝴蝶梦》是一部关于旧世界的幽灵与新精神的成长的时代小说，故事发生于1926年的英国：它刚经历了一战之后的民主化，正在经历去殖民化的开端，两年之后女性就会获得平等的投票权。Rebecca 的幽灵象征衰落中的贵族：她是晚期维多利亚时代的孩子（对丹弗斯太太而言，维多利亚时代是她的青春），她的画像被女主人公误信作德温特先生的曾姑奶奶的画像： Rebecca 的历史世界盘根错节，她在这个世界真正没落的前夜预先走向了死亡。女主人公出生于爱德华时代，在一战中度过童年长成少女。无论是原小说还是音乐剧对这些背景都是自觉的：剧中“我们是英国人，我们高贵优雅”的洋洋自得和“美国女人”俗不可耐以漫画的形式展现了它。

这部音乐剧比希区柯克的电影更精彩：希区柯克的瑞贝卡是个悬疑侦探片中的隐形人，而这部音乐剧中丹弗斯所唱的瑞贝卡则是如月光般高傲、神秘、强韧。丹弗斯的角色被极大地强化了：在希区柯克电影中丹弗斯的冷静和沉默已经非常出彩；音乐剧的形式则给了她更直接的表现力，歌队配合她的唱词呼唤 Rebecca “Komm Heim（回家）!” 时，古老的悲剧形式竟如此自然地被召唤到了曼德雷庄园中。神秘的Rebecca究竟是怎样的形象？

Orchideen sind ganz besondere Blumen,
manchmal sehen sie aus, als wären sie tot.
Aber irgendwann, ganz unerwartet,
blühen sie wieder weiß und dunkelrot.
Sie starb, sagt man und glaubt daran,
doch ich weiß es besser.
Sie ergibt sich nicht,
man besiegt sie nicht,
sie ist stark,
der Macht des Todes unterliegt sie nicht.
兰花是一种奇异的花卉
有时看似已经枯死
但在某刻，完全出人意料
她再次绽开纯白和暗红
人们谈论并相信，她已死去
我却知其更多：
她从不屈服
没人能将她征服
她是强者
死亡的力量也在她面前却步

在康德的文本中崇高和优美皆是有性别的，这是康德时代的偏见。艺术完全可以把女性的优美和 “力的崇高” 天衣无缝地结合于同一个意象。男主人公为 Rebecca “冰冷的微笑” 所痴迷：“我能忘记她的脸，却忘不了她的笑” ——几乎一模一样的意象也出现于《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中：生产与死亡、春花与落叶、艺术与腐朽，歌尔德蒙在其中见到了大地母亲闪电般难以捕捉的、苍凉的微笑，她对万物一视同仁，伟大、美丽又可怕。Rebecca 有着比女主人公古老得多的历史，她死去了，她们从未谋面，因为（这里的逻辑关系不是“因此”）女主人公对曼德雷庄园的史前史是陌生的。

而当女主人公知道男主人公因 Rebecca 曾遭受的不幸与将面临的危险，是如何反应的呢？在友人 Beatrice的鼓励下，她对自己说：

In dir ist die Stärke einer Frau.
Die kämpft um den Mann den sie liebt.
Wenn sie fühlt, dass er in Gefahr ist,
versetzt sie Berge und teilt das Meer
Mit der Stärke einer liebenden Frau!
在你的身上有一个女人的力量
当她感到他身陷险境
为挽救她所爱的男人
移山裂海她无所不能
用女人的深情所赐的力量

很明显，这里的关键词仍然是 “力量”。西蒙娜·薇依曾说《伊利亚特》中的唯一真实的主角是 “力量” 而非人物；诸人物只不过是被这诸力量裹挟、塑造之物。在这部音乐剧中，万物也只有通过力量才可能赢获它应得的位置。面对幽灵的诡计，女主人公命令自己去证明爱比死亡、背叛、憎恨、虚无都更强大，无论业已腐朽的后者曾是多么优雅。懦弱的爱一文不值。人如果不能够如英雄一般地去爱，他/她就没有爱情。

自初次听到这部音乐剧已有七年，如今把它拿出来听时，新注意到的是开场曲中过去一直未曾留意的一句：

Wir finden Stärke in Gefahr
Und Hoffnung in schwerer Zeit.
我们在险境中找到了力量，
于艰难时刻找到了希望。

这句话是对女主角唱的，力量和希望在此交汇了。Rebecca 的心智不会在 “艰难时刻” 的想到 “希望” 这样的观念，她的贵族祖先醉心于充满凶险的旅途与英雄/女英雄在面对此种命运时的坚忍无畏（蛮族也以此区别于基督教）。此句中的 “希望” 是女主角区别于 Rebecca 的特征：勇气与爱相辅相成，Rebecca 还是女管家在面临绝望时都只想到毁灭，而女主人公却战胜了自己的恐惧，并帮助男主人公战胜了他的恐惧。

该剧与其作者 Michael Kunze 和 Sylvester Levay 合作的其他两部戏剧很相似：Elizabeth 讲述的是发生在茜茜公主身上的新旧时代矛盾，Marie Antoinette 讲的是大革命期间的两个女人（法国王后与一介平民）的命运交错。Rebecca 并未取材真实历史，这给了艺术家更大的发挥空间，将其紧张冲突置于一个女人与一个幽灵之间。这是一部德国浪漫主义风格浓郁的音乐剧（关于德国浪漫主义：https://book.douban.com/review/7712682/ ），剧中甚至出现了崇高的恶（麦克白、弥尔顿的撒旦、莫扎特的唐璜皆是典型）：剧作家不是道德家，他不丑化对手，正如一切伟大心灵都有将其对手崇高化的本能。他要令 Rebecca 身后所代表的那个旧世界的力量充分地燃烧，然后再与之较量。在21世纪出现这样的音乐剧实属罕见，甚至于这个时代的“时代精神”格格不入——然而既然这是一个没有时代精神的时代，那么产生任何作品也都是可能的——毕竟精神有历史而审美没有。或许也正是因为我们今天已经远离了那个时代，其间将近百年的时间距离，才允许我们更自由地展示这些力量之间的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