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偉文的雙子座式糾結思維入詞
大概在十年前，那時候我對流行曲的認識仍處於懵懂狀態，但容祖兒與李克勤合唱的《刻不容緩》，幾乎在每場K房聚會都位列歌單，也許因為它生來就是一首「K歌」。近來二位主唱合作頻繁，先是開世界巡迴演唱會，然後又一起參加歌唱真人秀節目，更在去年合唱了一首《世界真細小》。
猶記得，我在某音樂平台的新歌榜初見此歌名，忍俊不禁，心中喃喃道「搞咩啊」。《世界真細小》原是吾輩的啟蒙兒歌，是黃霑霑叔改編自迪士尼歌曲It’s a small world的作品，兩三代廣東人中傳唱不已。本以為「克不容緩」組合此次要用苦情調唱兒歌做gimmick，後來才發現是黃偉文玩「食字」，以「世界真細小」喻「冤家路窄」。轉念一想，《刻不容緩》也是出於黃偉文之手，是否又玩故事續寫還不得而知，但畢竟《刻不容緩》寫的是暗戀，而《世界真細小》是分手之歌，硬說這是故事續寫似乎不太合理。
不管如何，對比這兩首歌的歌詞，我還是偏愛《世界真細小》。隨著寫作者的人生境遇日漸豐富、作品日積月累，與舊作相比寫法技高一籌也是自然的事。當然，「不變」的東西也很吸引人，黃偉文歌詞裡的成熟思想以及描述的幼稚言行，本來就帶著源源不斷的吸引力。
A1與A2是全詞我最喜愛的部分，此二段分別寫詞中男女主角分手後狹路相逢的心理。黃偉文用入聲「at」韻作韻腳，此種輕快的節奏正迎合了男女主角大老遠看到彼此、向對方走來時焦躁不安的心情。再看詞中意義，李克勤獨唱的A1前八拍先交代「碰見前度」故事背景，後八拍則是寫男主腦中閃過的第一反應——思考如何炫耀「活得比你好」，「活得比你好」簡直就是黃偉文經典的愛情觀。但尷尬又遺憾的是，炫耀未能成功——「沒攜著妻子一日/ 沒乘坐跑車一日/ 如何能給你印象成就大過昨日」，仿佛能聽見男主角對女主角說：「今天妻子沒空陪我出來」，又因道：「今天我的跑車剛好拿去修了」，或許妻子和跑車不過是男主角自己想出來的藉口，實際壓根不存在，生活可能十分糟糕，活得不像人樣。這種推斷應該比較符合黃偉文一貫的設定——精神上和口頭上活得比你都好，並不想告訴你其實我與你別後活得豬狗不如。
跳過副歌去看容祖兒獨唱的A2，女主角這邊的腦洞更是大開，開啟雙子座的糾結思考模式——碰面後到底要表現得安之若素（「盡情地表演安逸」）還是奮起還擊（「或無懼當街衝突」），然而這個問題並非一朝一夕，已經糾結多時，作者以「排練不知多久」暗示女主角閒來無事便思考萬一相遇如何是好，兩人藕斷絲連的情愫可見一斑。「但無亮點的飾物/ 伴隨劃穿的絲襪/ 如何能使你悔恨遺留下我那日」照應了A1的後八拍，寫的是黃偉文又一經典的愛情觀——詛咒拋下我的你遭報應。但尷尬又遺憾的是，女主角不僅今天剛好沒佩戴漂亮的飾物（也或許家裡也根本沒有），更有絲襪破掉的狼狽狀況，於是復仇失敗了。
我曾經看過一篇分析黃偉文詞作的文章，其中一句話大概這麼說：黃偉文歌詞裡所呈現的，就像一個正嚴肅地奔向你復仇的人，突然仆街，掉落泥淖中，然後滿身髒兮兮站起來，傻笑著對你說：「嘻嘻，你看我，剛剛摔了個狗吃屎呢！」——這個比喻形象得令人咋舌，A1和A2難道不就是這種感覺嗎？
C1和C2的重複部分是前三句「想過早晚會會合/ 不過此際變事實/ 都會驚慌失措似行刑受罰」就是作者對主歌的解釋，再次點出「會合」這一主題。「行刑」一詞用來形容當下感覺，在《刻不容緩》也出現過，「盼望猶豫未決的情人回信/ 猶如行刑懸在半空」，二者就是「驚慌失措」和「焦急等待」的區別罷了，原來作者認為狹路相逢跟等待回應都如受刑般痛苦。C1後半段，二人分途合唱，李克勤唱「擁抱可會太兀突/ 感覺可似過分回味舊愛侶舊時秘密」，容祖兒唱「當我傷勢已愈合/ 跟你團聚難道談論舊過失」，描寫的又是「TO DO OR NOT TO DO」的雙子座式糾結。又因為此處合唱，糾結效果雙倍增加，顯得這部分在意義上十分飽滿，充滿了糾結的混亂思想。C2後半段則是另一種寫法，李克勤唱「好過等到五六十/ 先至解決這段遺憾大半世漫長對立」，主要表達了「早死早超生」、「偶遇趁年輕」的感覺，容祖兒唱「不過這世界末日/ 比我期待平靜誰亦沒啜泣」，「偶遇」本來已誇張成「行刑」，到了容祖兒唱的這句再次誇張成「世界末日」，而且把世界末日描述成平靜，造出反差大之餘又營造特別的詭異，很不尋常。
主歌和小副歌一番醞釀之後，副歌到了，開始寫「碰面」的部分。此段韻腳從入聲韻轉而成了作者最擅長用的「a」韻，有種開門見山的感覺。從意義方面來講，李克勤與容祖兒你來我往交互著唱，內容是「問候語」，這種設計甚是巧妙。李克勤問「近來愉快吧」，容祖兒反問「平平無奇沒變化吧」，李克勤再問「近來幸福吧」，容祖兒反問「長期情人亦有個吧」，這些問題表面客氣實質飽含諷刺意味，而且越問越細節，問候仿佛變成了打探，問題也越顯尖銳，似乎話中有話。比如「平平無奇沒變化吧」簡直就是諷刺對方生活平平無奇，又比如「長期情人亦有個吧」這種問題還算什麼寒暄？仿佛在說「我就是猜你沒有長期情人」。到副歌結尾，李克勤和容祖兒又分途合唱，「路上躲躲避避/但記憶可逃避嗎/ 握手能一起放下嗎」，說明之前所有糾結都是白費的，能在路上躲得過又怎麼樣，回憶是根本躲不過的，就算握手言和也難以解決。B2多了一句合唱的「請願就趁當下/ 收拾頹垣敗瓦」，雙方都認為躲避還不如爽快面對。
於是，最後一段副歌被推向高潮，兩人展開了轟轟烈烈地會面和反思。不得不承認，當聽到那句「越逃越相遇吧/ 凡人為何沒有孟婆茶」時，我眼睛裡的小東西就不由自主地在眼眶裡打轉了，因對黃偉文那種幼稚狂和偏執狂的價值觀毫無抵抗力，仿佛看見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孩無路可逃，被回憶逼得向上天索要孟婆茶，豈能不泛起惻隱之心？然後，居然還自我安慰「世事再可怕/經不起豁達的看化（悲觀可以被睇化）」，道理不假，但終歸只是道理，他倆根本沒能力去豁達。
歌曲尾聲，李克勤唱「就如若生病離別也一一看化/ 如若你遇上災劫/ 即日就和危難做好友吧/ 就不必再害怕」，容祖兒唱「何妨在轉身一剎那/ 悟透身處這個宇宙/ 其實那麼的細/ 無空間再害怕」,這是對主題的升華，「世界真細小」一開始只是對冤家路窄的埋怨，現在卻是變成安慰自己的藉口，即世界小得沒有空間容得下害怕。
黃偉文顯然是沒有釋懷的，因為他直到最後還形容這場相遇是「災劫」，他所謂的開解自己、安慰自己不過是迫於現實、繳械投降罷了，否則最後怎會留下四個字——嘗試招架。
個人詞評、書評微信公眾號：chun-fung
猶記得，我在某音樂平台的新歌榜初見此歌名，忍俊不禁，心中喃喃道「搞咩啊」。《世界真細小》原是吾輩的啟蒙兒歌，是黃霑霑叔改編自迪士尼歌曲It’s a small world的作品，兩三代廣東人中傳唱不已。本以為「克不容緩」組合此次要用苦情調唱兒歌做gimmick，後來才發現是黃偉文玩「食字」，以「世界真細小」喻「冤家路窄」。轉念一想，《刻不容緩》也是出於黃偉文之手，是否又玩故事續寫還不得而知，但畢竟《刻不容緩》寫的是暗戀，而《世界真細小》是分手之歌，硬說這是故事續寫似乎不太合理。
不管如何，對比這兩首歌的歌詞，我還是偏愛《世界真細小》。隨著寫作者的人生境遇日漸豐富、作品日積月累，與舊作相比寫法技高一籌也是自然的事。當然，「不變」的東西也很吸引人，黃偉文歌詞裡的成熟思想以及描述的幼稚言行，本來就帶著源源不斷的吸引力。
A1與A2是全詞我最喜愛的部分，此二段分別寫詞中男女主角分手後狹路相逢的心理。黃偉文用入聲「at」韻作韻腳，此種輕快的節奏正迎合了男女主角大老遠看到彼此、向對方走來時焦躁不安的心情。再看詞中意義，李克勤獨唱的A1前八拍先交代「碰見前度」故事背景，後八拍則是寫男主腦中閃過的第一反應——思考如何炫耀「活得比你好」，「活得比你好」簡直就是黃偉文經典的愛情觀。但尷尬又遺憾的是，炫耀未能成功——「沒攜著妻子一日/ 沒乘坐跑車一日/ 如何能給你印象成就大過昨日」，仿佛能聽見男主角對女主角說：「今天妻子沒空陪我出來」，又因道：「今天我的跑車剛好拿去修了」，或許妻子和跑車不過是男主角自己想出來的藉口，實際壓根不存在，生活可能十分糟糕，活得不像人樣。這種推斷應該比較符合黃偉文一貫的設定——精神上和口頭上活得比你都好，並不想告訴你其實我與你別後活得豬狗不如。
跳過副歌去看容祖兒獨唱的A2，女主角這邊的腦洞更是大開，開啟雙子座的糾結思考模式——碰面後到底要表現得安之若素（「盡情地表演安逸」）還是奮起還擊（「或無懼當街衝突」），然而這個問題並非一朝一夕，已經糾結多時，作者以「排練不知多久」暗示女主角閒來無事便思考萬一相遇如何是好，兩人藕斷絲連的情愫可見一斑。「但無亮點的飾物/ 伴隨劃穿的絲襪/ 如何能使你悔恨遺留下我那日」照應了A1的後八拍，寫的是黃偉文又一經典的愛情觀——詛咒拋下我的你遭報應。但尷尬又遺憾的是，女主角不僅今天剛好沒佩戴漂亮的飾物（也或許家裡也根本沒有），更有絲襪破掉的狼狽狀況，於是復仇失敗了。
我曾經看過一篇分析黃偉文詞作的文章，其中一句話大概這麼說：黃偉文歌詞裡所呈現的，就像一個正嚴肅地奔向你復仇的人，突然仆街，掉落泥淖中，然後滿身髒兮兮站起來，傻笑著對你說：「嘻嘻，你看我，剛剛摔了個狗吃屎呢！」——這個比喻形象得令人咋舌，A1和A2難道不就是這種感覺嗎？
C1和C2的重複部分是前三句「想過早晚會會合/ 不過此際變事實/ 都會驚慌失措似行刑受罰」就是作者對主歌的解釋，再次點出「會合」這一主題。「行刑」一詞用來形容當下感覺，在《刻不容緩》也出現過，「盼望猶豫未決的情人回信/ 猶如行刑懸在半空」，二者就是「驚慌失措」和「焦急等待」的區別罷了，原來作者認為狹路相逢跟等待回應都如受刑般痛苦。C1後半段，二人分途合唱，李克勤唱「擁抱可會太兀突/ 感覺可似過分回味舊愛侶舊時秘密」，容祖兒唱「當我傷勢已愈合/ 跟你團聚難道談論舊過失」，描寫的又是「TO DO OR NOT TO DO」的雙子座式糾結。又因為此處合唱，糾結效果雙倍增加，顯得這部分在意義上十分飽滿，充滿了糾結的混亂思想。C2後半段則是另一種寫法，李克勤唱「好過等到五六十/ 先至解決這段遺憾大半世漫長對立」，主要表達了「早死早超生」、「偶遇趁年輕」的感覺，容祖兒唱「不過這世界末日/ 比我期待平靜誰亦沒啜泣」，「偶遇」本來已誇張成「行刑」，到了容祖兒唱的這句再次誇張成「世界末日」，而且把世界末日描述成平靜，造出反差大之餘又營造特別的詭異，很不尋常。
主歌和小副歌一番醞釀之後，副歌到了，開始寫「碰面」的部分。此段韻腳從入聲韻轉而成了作者最擅長用的「a」韻，有種開門見山的感覺。從意義方面來講，李克勤與容祖兒你來我往交互著唱，內容是「問候語」，這種設計甚是巧妙。李克勤問「近來愉快吧」，容祖兒反問「平平無奇沒變化吧」，李克勤再問「近來幸福吧」，容祖兒反問「長期情人亦有個吧」，這些問題表面客氣實質飽含諷刺意味，而且越問越細節，問候仿佛變成了打探，問題也越顯尖銳，似乎話中有話。比如「平平無奇沒變化吧」簡直就是諷刺對方生活平平無奇，又比如「長期情人亦有個吧」這種問題還算什麼寒暄？仿佛在說「我就是猜你沒有長期情人」。到副歌結尾，李克勤和容祖兒又分途合唱，「路上躲躲避避/但記憶可逃避嗎/ 握手能一起放下嗎」，說明之前所有糾結都是白費的，能在路上躲得過又怎麼樣，回憶是根本躲不過的，就算握手言和也難以解決。B2多了一句合唱的「請願就趁當下/ 收拾頹垣敗瓦」，雙方都認為躲避還不如爽快面對。
於是，最後一段副歌被推向高潮，兩人展開了轟轟烈烈地會面和反思。不得不承認，當聽到那句「越逃越相遇吧/ 凡人為何沒有孟婆茶」時，我眼睛裡的小東西就不由自主地在眼眶裡打轉了，因對黃偉文那種幼稚狂和偏執狂的價值觀毫無抵抗力，仿佛看見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孩無路可逃，被回憶逼得向上天索要孟婆茶，豈能不泛起惻隱之心？然後，居然還自我安慰「世事再可怕/經不起豁達的看化（悲觀可以被睇化）」，道理不假，但終歸只是道理，他倆根本沒能力去豁達。
歌曲尾聲，李克勤唱「就如若生病離別也一一看化/ 如若你遇上災劫/ 即日就和危難做好友吧/ 就不必再害怕」，容祖兒唱「何妨在轉身一剎那/ 悟透身處這個宇宙/ 其實那麼的細/ 無空間再害怕」,這是對主題的升華，「世界真細小」一開始只是對冤家路窄的埋怨，現在卻是變成安慰自己的藉口，即世界小得沒有空間容得下害怕。
黃偉文顯然是沒有釋懷的，因為他直到最後還形容這場相遇是「災劫」，他所謂的開解自己、安慰自己不過是迫於現實、繳械投降罷了，否則最後怎會留下四個字——嘗試招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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