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利西亚之心

我非常敬佩西班牙风笛演奏家Carlos Núñez的一个原因是,他能将St. Patrick's An Dro这样一首凯尔特传统舞曲演绎出新的生机,使其焕发出历久弥新的别样光彩。无论是在容纳数万人的大型场馆,还是在仅有百十人的小剧场,每当他挥舞手臂示意“An dro!”,全场乐手、舞者、观众便用勾手指的方式相牵,踏着节拍热烈起舞。在心有灵犀的笛声里,他们与有着古老历史的传统民谣融为一体。有时只看视频,我甚至都会产生这首舞曲已然成了Carlos Núñez专属曲目的错觉。 Carlos Núñez来自偏居伊比利亚半岛西北一隅的加利西亚,但即使放眼全欧,它也是个显得有些另类的地区。同加泰罗尼亚、巴斯克一样,加利西亚在政治上并不安分,然论及现代化程度,它又远远落后于前两者,甚至带有点未被开化的原始。坎塔布连海壮阔的海岸线将它与一海之隔的布列塔尼、苏格兰、爱尔兰相连,凯尔特的灵魂便沿着海岸飘荡着。中世纪的朝圣者们则在圣地亚哥之路上艰难跋涉,将欧洲大地上的文化精粹播撒于此。来自布宜诺斯艾利斯和阿雷格里港的拉丁情怀,即便远渡重洋亦未曾稍减。至于地缘上较为接近的弗拉门戈和法朵,自然也融进了加利西亚的心灵。 地理环境和某个民族的性格成型有着非常重要的关系,自然条件也会影响人的文化特征,民族精神的共鸣则在各种艺术形式中得到传播和发扬。精神富足的凯尔特传道者们,高擎着文化火炬,化具象为悠远深邃的长音和简洁有力的舞步,凸显和强化着北方艺术的特质。 荷尔德林曾写过《归乡》一诗。而我始终觉得,真正好的作品,是作者对故乡的回归、对过往的惊鸿一瞥、对本源的回溯和对未竟之事的默然垂泪。 年少成名的Carlos Núñez,在布列塔尼的凯尔特音乐节上,见到了来自北部凯尔特地区的风笛手。尽管未必能听懂北方部族的语言,但凯尔特音乐共通的情感令他仿佛沐浴在渐渐苏醒的黎明晨曦一般,感受到了庄重神圣的召唤与期冀。受到The Chieftains创始人Paddy Moloney赏识提携,Carlos Núñez很快成为了这支爱尔兰元老级乐队的编外成员。他早期与他们合作的一张专辑A Irmandade das Estrellas,开篇便是一首无比开阔的Amanecer。破晓之音。当第一缕晨光投到静如处子的群山森林,人与万物和谐相处,似乎这世界还只是天地初开那般纯净,悠远得遥不可及。 Carlos Núñez充满热情又不失想象力的演奏,有种摄人心魄的感染力。与另一位风笛圣手、来自阿斯图里亚斯的Hevia不同的是,他完全不被演奏技巧所左右,而倾尽全力注重向听众传播高地音乐之精髓。他将音乐中最常见的两极对立——传统与现代,进行了极限化的融合,在传统中注入流行血液,这跟他处在漫游的生命状态是密不可分的。他的漫游有点壮行的味道,不仅随The Chieftains巡游世界,还把足迹拓广至民族音乐濒临失传的地区。在他的祖国西班牙,除了在马德里、巴塞罗那这样的大城市巡演,他的足迹更多地遍布在那些蕞尔小镇。如同布道者,他对漫游的意义洞若观火。Un Galicien en Bretagne便是他在云游四海后回归布列塔尼的作品。 他曾不无骄傲地说:“其实贝多芬写过凯尔特音乐,拉威尔也是。”这番言论并非惊世骇俗,也并非为标新立异,言毕他随即用苏格兰风笛演奏一曲Bolero,沉缓而悠扬的旋律令人与灵魂深处所迸发出的无穷力量共振,仿佛每个由单音组成的简单乐句都是奇迹。 似乎是对The Chieftains的另一种回馈方式,或者更准确地说,对The Chieftains的精神传承,Carlos Núñez极其重视对后辈的提携。如今他的乐队里,除了有知遇之恩的Paddy Moloney,最出挑的莫过于来自加拿大的Fiddle演奏者Jon Pilatzke,这个年轻人还是个踢踏舞高手。而每场演出,Carlos Núñez都会带来新鲜血液,邀请年轻的凯尔特乐团登台。由此不难想见,他的人格精神、作品中所流露出的丰沛情感、以及对音乐教育的深切关注,令他在各地都备受拥戴。 托马斯·曼说过,大海和音乐,是心中永远的理想情感联盟。或许,这也正是Carlos Núñez的人生信条。所以,当一个人处在如此全身心注入音乐的忘我状态中时,我听到的是大写的诗意和优雅,以及永不倦怠的赤诚心跳。可能是某张专辑封面的缘故,我一直对他有个略微刻板的印象:加利西亚的苍穹之下,一直向北延伸的绿野,他抱着风笛站在维戈的山头,临风眺望。 想起赵嘏的那句诗: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 少年时曾习笛数年的我有幸和他有过两次近距离交流。而在YouTube我所能找到他最早的现场视频,是94年在Carnegie Hall,他和The Who、Sinead O'Connor以及The Chieftains的合作。彼时他发线尚在,怀抱风笛,一脸稚气;鼓风击键,笛孔开阖,乐音朔然;深情并且无所畏惧。 2015.12.28 写于马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