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种大雁

吴文光先生的《秋鸿》时长10分钟多一点,管平湖先生的《秋鸿》长24分钟,把它们排在一起听,发现基本没有什么相同的地方,一个大脑与另一个大脑之间,就是这么任性。
吴文光先生在讲座里说“跌宕”,声音处理好像超级马利跳蘑菇,突然跌下来,忽进忽止,“秋鸿”里就能听出很多跌宕;管平湖先生从来不跌宕,下指力度均匀,像走大路。
曲子开头连续重复“6611211”,这几个音,吴文光先生变了好几次花样;管先生0个花样,逐渐变慢而已。
吴先生的版本,旋律安排随性,并不是特别流畅婉转那种,还有模仿雁叫的片段,呼呼啦啦飞了,心中一阵紧绷;管先生的版本,徐徐展开,像一轴古旧的画,那里没有意外发生,每个音都呆得稳当。到第15分钟后婉转往复,境界广阔,顺耳极了。
管先生的版本是几十年前钢丝录音机录下来的,音质差到快听不清了,坚持听了几次,终于最后在头脑放空的一个晚上听完了,之后就偶尔拿来听,特别是第15分钟后面的部分。如果有修复后的清晰版本,我可以一直循环。
他所有的音乐都不干扰人,谱子上执拗的地方都被他捋直了,变得平顺简单。好的音乐应该是让人舒服的,就算听着激动,也是舒服的激动;而不是紧张,悬心,激素大量分泌。一个经由训练拥有技术的人,把他的技术安排在最不易被发现的地方,让它们变得自然;就像天地随意安放万物一样。这是德行。
现在的年轻一辈弹曲子,分不出谁是谁,都差不多。都在尽力的表现,弹水,那就是碧波荡漾,要十分的荡;弹刺客杀人,是随时抽刀,血光满天;弹大雁,就要弹跳飞起,呱呱直叫。太充分的表现,是对听众的惊扰和不信任。除了秋鸿,土豆上还有一个管先生没有正式发行过的《阳关三叠(后期)》版本(可能都是乔珊老师上传的?),不像大家平常弹得那么悲凉,悲的地方都被掩饰掉了,变成一种轻灵。去掉人心,无限接近自然。
我开始接近古琴是因为在国外呆着的时候一直想弄清属于中国的美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肯定不是花棉袄中国结那种,那难道是无限近似日本那种?在传统里慢慢找,比如《秋鸿》,传达的是大雁的若干种形态:起,聚,栖,惊等等,大雁是一种比较丑的鸟类,叫声也不好听,可我们的文化偏偏要表现它,还有《雉朝飞》、《乌夜啼》,表现的是野鸡和乌鸦;没有琴曲是表现凤凰、孔雀的万千姿态的。所以我看到了一种价值观,曲子本身是一层,管先生这样的(打谱)表达者是再一层,这两层观念都自然,节制,谦恭,不追求锦上添花,叠加在一起就非常舒服。
中国式的美是没有表现欲的,剔除过剩的情感,隐藏技巧,务必自然。
琴书上说《秋鸿》弹完可以使“诸音皆失”,让其它的乐曲都找不到方向。也就是说这首曲子自己足以形成一个属于自己的宇宙,一个自己的逻辑。听众进入这个宇宙,曲终当他们出来的时候,就像游泳的人突然爬出了泳池,万分不适。音乐就是有这个力量。
像宇宙。独立于时间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