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岁的文人窦唯,绾起发髻
我在八月底的东海音乐节上提前听了《天真君公》的现场。
黑压压的人头,黑沉沉的海,半天上有一轮黄铜色的圆月亮。会场另一边的电音舞台暂停了,四下安静,大家都昂着头像堆积在沙滩上的鸟群,等待音乐开始。
然后舞台大屏上打出四行字:
天真君公
虚构抽象
言韵和乐
无实意解
然后就开始了。窦唯张荐他们在舞台上吹打着,一束束巨大的蓝光从台顶散射出来,使你经常看不到台上的人,只听到鼓吹声和吟喃,窦唯的声音是很好听的,他几乎不停吟唱了一个小时,在蓝光的包围里,干净又沉稳。
整曲都是好听的,特别是《不可第六》和《音辞第七》(在CD上这两部分换了位置)节奏感很强,鼓点慢慢和心脏的跳动同拍了,一起搏动着,到曲终音止,觉得身体轻了一些,耳聪目明,这时别的音乐再进耳朵,只觉得是噪音。
我想起一首叫《秋鸿》的古琴曲,结构很大有几十节,琴书上说如果聚会弹琴,识相者切不可先弹此曲,因为它格调太高,自成宇宙,能“使诸音皆闭”。听了现场,感觉窦先生的音乐实在有点像这个描述。
窦先生这一两年新出的专辑,从《天宫图》开始,到《潸何吊》,再到《束河乐记》,听感都比较类似,有点空,有点飘,有点无一物的虚;特别《正月散曲》里还出现了《早春的雨伞》里一些旋律的变奏,不同专辑间有了重复,真是从没出现过的事。这种空和虚不是不好,是少了他以往作品里某些很特别的东西。窦唯以前会在《山秀谷》里加上悟空喊的一声“师父”~,还加上“晓帆儿看电脑”之类的念词,很好玩,有一种轻灵的活泼;或者像《箫乐冬炉》,里面有温暖,有世情;或者至少还听得出来青山绿水。这些东西让窦唯接住了人间的地气,不是一个悬想的音乐人,不是一个修道者,不知不觉中你知道他是个东方人,有一只手在拥抱生活。少了这些东西,音乐营造的氛围太纯粹了,像一只大香炉,不停地吐着白烟,带上耳机一闭眼睛,仿佛就看到一个香烟弥漫的虚空。
就这样连着好几张。我知道窦先生每个阶段的风格都有所变化,可能正好走到这里了,但是真的有点害怕,怕他以后的作品会越来越抽离情感,飞上高空跳出地球。
真好这次来的是《天真君公》。一些带有形式感的东西重新回来了:分了章回,起了念白,还有那四行16个字的小小释义。飞船降落人间,落地中国。
这张专辑里大量的人声念白,很像中国化了之后的说唱,用中国人的腔调和语速,配以中国的笛箫和中国式的鼓点,专属于窦唯的轻盈的合成器,回声,回荡,行,止。想想几年前的《殃金咒》(这张专辑太特别太高级了),用那种嘶吼出来的噪音,重金属,表达了东方式的濒死感和救赎,窦唯那种信手拈来不拘中西为我所用的才气又回来了。这张新专辑还有一点淡淡的文人气息,寄托了一些什么。虽然说了“无实意解”,但整曲七节的段名,如果你仔细从第一看到第七,会发觉其实是有一点传统文人为人立世的精神原则,那点精神在里面,但又不实写,虚虚实实有有无无,真的中国得不能再中国了。文人们几千年来一直是这样表达的,从郭楚望借水云氤氲写出的家国存心,到朱耷画的大鱼,再到曹雪芹真真假假的红楼;到今天的时代,窦唯抓住了这个实质。这种悟性和敏感,像一件披风一样,从九十年代中后半到现在,跟着他如影随行。
在四十岁的后半段,窦先生又开始要显露出他的文人气了,接下来会是传说中的《山水清音图》吗?顶级有才的人,在同一个时间里,你会很期待他对同一件事物的阐释,比如弹琴的人都弹《梅花三弄》,但管平湖的录音里没有,你就会特别渴望,渴望听到这位国手是怎么阐释这支曲子的,因为肯定会不一样;在这个满是迷思的年代,多如牛毛的人想当回雅致的旧文人,重建中国的文化语序,有些泥古不化,有些一头栽进东洋文化的坑里寻找解药,大家都在闷声使着劲,这时候我格外想看看窦唯,这个一直是进行时的创作者,他的所思所为。
有一些山一直在那里。
还好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