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高度，欲望的深度

越是孤独的人，越喜欢用幽默来武装自己虚弱的部分。而这份幽默越是黑色，就越彰显那孤独的高度。如果在这个时代还要凄凄哀哀，那这孤独要么是假的，要么就是力度还不够击败自己，伤心只是装一下。其实我们都比从前坚强了不少——我们不会被假笑的敌人打败，不会被抽象的邪恶打败，却总是被自己打败。对自己背信弃义，被欲望置于尴尬的狭缝。在内心黑暗面的大军中，孤独与欲望一身戎装，健硕、粗壮，全身的铠甲密不透风，却还能做到身轻如燕、无处不在。我们每天睁开眼睛一直到关灯面对整个卧室的黑暗之时，惧怕的都是这些紧贴在后背的精神之鬼。它们像擅长从内部攻击的技能型、精神型对手，越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越能窥见你散发荧光的薄脆弱点。当我们在一瞬间被它击溃、抱头落泪之时，原本秉持的、自以为充实的个人价值，都开始出现巨大的漏洞，将太阳下整理好的一切都吸允进去。

小老虎与Soulspeak《色弱》中的《尿在红尘里》，关于孤独与欲望的剖解有着非常精妙的叙述。“只有一张脸的枕头总会穿帮/没兑盐巴的烈酒一箭穿肠冰凉/不提过往的人的双脚就是锁/没有离别打不开的/别喝太快”诗意而不抽象，讽刺而不刻薄，带着关乎于己的同情心，试图唱出无可奈何的另一副样貌。一旦被孤独与欲望击垮，生活、爱情、责任、健康、情义，所有一边呼吸一边珍视的事物，都开始展现如皮鞋内里般拼贴的疮痍。这该死的孤独和变质的欲望，原来才是我们最擅长的人生领域，才是我们最拿手的精湛技艺。我们该怎么歌颂它们才好？既然已经生不如死，只希求孤独还有一点点高度，欲望还有一点点深度，仅此而已。

这张专辑中的七首作品都有这样的特点，或是运用各式各样充满情绪的细节去暗喻，或是吐纳形形色色直白率直的语汇去明示。我们的欲望是既要批判又要维护的中心，一首一首歌词，痛痛快快地将其里外都翻覆出来，接受我们的二次检阅。情欲、性欲、食欲、贪欲，揉在病态雾霾的空气里，让人沉溺于二手烟的困惑与孤独中，怎么爬也爬不出来。又像《再等等，鸽子》中唱到的“马路上面爬的都是蚂蚁/不在意谁比谁更自由/比谁比谁先生锈”、“没有保险的习惯/却习惯冒险/也没有保健的爱情/却都爱保健”，段段行行都埋藏危险的措辞，还有一些句子，各个网站都要改成谐音字才敢贴出来。听这张《色弱》令人感到愉悦在于：它不仅说出了其他歌手不敢说的东西，真正重要的，是它说出了“你”心里不敢说的东西。当你听到某一句歌词而一惊冷颤之时，并不是因为你在意他为什么敢说出这样的话，而是他替你说出了那件你“曾在正在已经在”长时间考虑的事。有价值的说唱音乐当如此，你需要给予的不是空泛的评价与回馈，而是详具的移情与投射。

专辑编曲的色彩与歌词的暗箭相比，并没有同样紧绷的情绪。Soulspeak为小老虎的唱词提供了一个颇显舒适的质地，让每一首歌的精神力量都得以完整、顺利地表达出来，没有因为编曲的戏而打乱输出。不过，很多作品的韵味还是值得一再咀嚼——像《北京咳嗽》中的一抹Jazz，像《为你出生入死九十九次》的摩登风情，都让Hip-hop的表现力呈现在画面感极强的都会舞台。对性的讽刺与向往、对爱的感慨与奚落，怀揣一针针合理又矛盾的人性药剂，漫游在我们每天谩骂、又扎根于此无处可逃的寄生城市。此外，《北京咳嗽》极有可听性的主副旋律、《鸵鸟的屁股》张弛振奋的节奏感，都让《色弱》不仅是一张有意思的唱片，更是一张好听的唱片。

小老虎没有太大攻击性的声音，在《世上最严肃的说唱歌手》中得到了爆发的平台。歌词从冷漠严肃的温度出发，在没有冷场的情绪浓度下，随着争辩Real与Fake的哲思逐渐引燃。冷静而低调的暴力变成了愤怒，正像我们一直装神弄鬼的生活脸皮，突然被实不能忍的骗局刮出口子。我们到底还要怎么忍下去呢？我们到底还要孤独多久呢？这些问题最后还得自己解决，别懦弱地指望从别人嘴里找到金子。不过紧张倒也不必，先听完这些歌，任何该死的决定，想好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