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一病少时梦,不若只身赴黄粱
十年为期,是一处经典到俗套的桥段。沧海桑田,悠悠十个春秋,林夕的十年是“走过渐渐熟悉的街头”,以平凡字词与禅空意境填补国语笔力未逮的坑洞。轮到黄伟文时,此十年却已非彼十年-------距十年三部曲开端《耿耿于怀》,恰好是真真切切的十个年头,谱曲的依旧是伍乐城,发声的也依旧是麦浚龙-------不过这个麦浚龙已非当年为人所诟病“最不会唱歌”的歌手。于是在周年之际,黄伟文交出了一份让他自己都满意到在网络上大力宣传的词作,即《罗生门》,配上先前曝光的《念念不忘》与《耿耿于怀》,组合成了一套足以戳穿人心的三部曲。
诗有诗眼,词有词眼,若将这三部曲整而观之,全词词眼已在十年前《耿耿于怀》主歌第四句便已埋下伏笔。正是一个“病”字。
十年三部曲的大致内容,是一个男子对旧情念念不忘整整十年的故事。而《耿耿于怀》是这个男子最初的自白。与前度分手后,他也曾想过重新开始新的人生,在沉寂良久后终于与另外的女孩子开始交往,事与愿违的是,一切并没有因此而发生好转,与新欢相处之时,这个心猿意马的男子想的却是“真想带你见见,我刚识到的她,我想听你意见,这算是病吧”,前度已成了他心口一块沉疴,时不时在他眼前心前跳脱出来,任他怎样努力地尝试,也无法将面前的新欢视作旧日的她一般倾心爱慕,眼前人的兴趣爱好他可能全然不知,但前度爱看少女漫画,这一点却被他牢记在心,时刻不忘。
这个男子大概也觉察出自己的魂不守舍,先是自嘲道“这算是病吧”,然后自我防御般地开始寻找借口:可能是太久不曾谈过恋爱,不但那种感觉不复存在,连恋爱的方法也大抵忘却了?又或是因为寂寞太久,心门上的锁都已锈迹斑斑,唯一能打开的钥匙却随着她的离去而折断在情伤患处,更何谈重新打开。然而这些借口都立不住脚,寻遍了借口圆不住谎的他只好承认:“还是我太爱你,对过去太放不开。”“怀内,放满对你的爱,难怪跟谁也再没法恋爱。”
这对旧爱耿耿于怀的病每每发作,路过对方从前的家时,对老地方的触景生情让他害怕地快步离开,紧接着,男子更是诚惶诚恐地揭开了一个秘密:对于“刚刚识到的她”,他并不是难以像爱慕旧人一般恋慕她,而是不管怎样尝试,都没法对她产生一丝一毫的爱意。至于这个“刚刚识到的她”仅仅是一个人吗?实在未必。他试了一次又一次,却还是放不下那份耿耿于怀的爱,他也不愿沉溺其中挣脱不开,亦曾憎恨自己“从没有振作过,痛了再痛也应(活)该”,更曾害怕“一直也,再没法恋爱”,可他的不愿,他的憎恨,他的恐惧都没有用,只因往事如断箭,与伤口一同留在体内,断箭取不出,伤口便愈不合,而欲取出断箭,便意味着忘掉过去,忘掉他的耿耿于怀,这是一个他永远做不到的死循环,而这个死循环,从那时起计算,还要再伴他度过整整十年,直到十年后的第二作《念念不忘》仍如影随形。
十年已过,相较于《耿耿于怀》偏向于个人主义的自白,《念念不忘》的遣词用句无不显得颇具气象。十年来万事变幻,《耿耿于怀》中的那个男子也已成婚,可独独不变的是,他那耿耿于怀的病症,历经十年,不但没有消散的意象,反而盘踞在他心田正中央更显锋芒。
黄伟文写词挑剔细节是出了名的,首举一例便是喜帖街“小餐台沙发雪柜及两份红茶”,《念念不忘》中,歪闷更是借着Juno之口以哈罗吉蒂(hello kitty)与茉莉香水表露出了一份少女情怀。“你跟我每夜仍聚聚,到梦里追。”过了整整十年之久,男子依然锲而不舍地每晚都会梦到恋人少女时的和煦笑容,这般深切执念,想来也是有几分毛骨悚然。
好在这十年内,他并不只是天天做梦,亦渐渐懂得了成熟,学生时代彼此的印记就留在她看的漫画书里与时光一同消逝,当初仓猝结束的遗憾留待到今天,也不过是互问一句平安罢了,许久不见,再度碰面时也许会选择擦身而过,好似两个毫不相干的路人。
至此为止,看起来那个当初耿耿于怀的男子在岁月的冲刷下似乎也渐渐知晓了释怀,可下一句立即峰回路转,把他打回了原形:纵使相见已是路人茫茫,脸书等爱侣入睡却偷看。
十年积攒下来的沉疴,一旦爆发就成了洪水猛兽。那个耿耿于怀的男子,这十年来其实根本未曾变更过。十年前痴想着“真想带你见见,我刚识到的她”,十年后即便成了一家之主,还是笃信会有再遇的一天,甚至疯狂到只要旧人说一句“别喜欢她”,他就可抛下一切,与她远走高飞。即便如今相见不识也不要紧,每晚偷偷去看对方的脸书,记忆中睡梦中的初恋模样,这一切的一切都分分秒秒提醒着她的存在,现代发达的科技让他随时都能知道她周围发生了些什么,仿佛这十年来从来没有离开过对方一样。中了情花的毒直至如此,可说是病入膏肓了吧。
如果说,《耿耿于怀》切入点在于男主内心的纠结,那么《念念不忘》到了bridge部分则将内心戏拼命延展开来,情场生命交错之间横亘百世,壮烈有如一阕史诗,记忆中能将情歌唱至如此壮怀激烈者还要追溯到2003年黄伟文给陈奕迅填的《十面埋伏》,然而,后者主要凭借着情感递进与编曲推动造成的震撼效果,《念念不忘》则要重重记上一笔歌词的功劳。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在黄伟文的笔下,这回响的有无都已不重要,只要记忆中依然对她耿耿于怀,这段记忆便足以成为人生的回光返照。紧接着黄伟文更是献出了荡气回肠的绝妙好词,直接将歌曲情绪推到了极点:
个个也探问爱恋不老的秘方,唯独壮烈离座可百世流芳,你未忘,我未忘,犹胜伴在旁。
两不相忘,胜伴在旁。这与其说是一种病,倒不如说是着了魔。
末了,男子若有所悟,也许那段没有结局的故事存在的意义,正是为了让他两人心系挂牵,若说众生皆苦,如今两人千里询问彼此的消息却无缘相见,想必也是因缘注定。
纵使相见已是路人茫茫,这生恐怕会念念你不放。
流连着不想过对岸。
至于为何不想过对岸,大概是因为,两岸之间隔着的这条河,名字叫做忘川。
罗生门,为通往地狱之门,为生死徘徊之门,为真假难辨之门。
在男主用十年时间说罢自己的心魔之后,这起事件的另外一方姗姗来迟。
黄泉路和冥府之间,由忘川河划分为界。忘川河后是罗生门,不知是黄伟文有意为之还是巧合。
黑泽明《罗生门》有多有名,我想已无须赘言,片中每个人都各执一词,用片尾出现的那句话形容再好不过:人都自以为老实,都把对自己合适的话当作真话,而把对自己不合适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这样才心里舒坦。
于是女主翩然出场,对男主在《耿耿于怀》《念念不忘》中的独白一一隔空回应,一点一点撕碎了男主的自我幻想,将男主的耿耿念念映衬得可笑无比。
男主日夜挂牵着,“尚爱看少女漫画吗?”
女主温温软软地回应:“狄更斯是漫画吗?”
男主在梦中所见,“十年又过去,举止仍像少女。”
女主微笑摇头:“仍然少女误会了吗?”
男主怅然记起:“赠你哈罗吉蒂那玩具,这天早变作茉莉香水。”
女主低低叹息:“但事实如若告诉你或更内疚,我爱过哈罗吉蒂吗似乎没有。”
男主十年后笃定相信:“纵使相见已是路人茫茫,脸书等爱侣入睡却偷看。”
女主淡淡说道:“若路上重遇会笑笑问你近况,你每晚更新的脸书却无谓看。”
男主咬着牙度日如年:“其实你是一幅画,狠狠往这旧人心上挂。现实过得不顺吗,定定望向这画中昙花。”
女主展颜劝诫:“离别了若想心安,先不要每夜重翻旧案。望着更好的地方,为下段爱恋吸收阳光。”
一句一句,你来我往,将那个已“恶疾缠身”的男子所说过的话尽数推翻。
这着实残忍,但正如伟文所说:欢迎来到现实世界。不是所有有情人都能够终成眷属,也不是所有的念念不忘都会得到让人心安的回响。以罗生门作为三部曲的结束,也许没有童话故事那么美好,但却足够真实,而真实往往有棱有角。
与男主十年如一日的坚定(或是说幼稚)相比,女主显得成熟许多,无论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她都保持着罕见的冷静(虽然十年前我们不得而知但也可反推略算出一二),她手上捧着的书已由少女漫画变成了狄更斯,对于这段十年前便已无疾而终的恋情,也是早已释怀放下,而非男主所想“共你就似被旧情下了降,像下了降,每晚都想起对方”,那是男主偏执的一厢情愿,对女主而言,那份早已烟消云散的感情在心里的位置,是“想起那段情仍不枉”,到此也就为止了。
然而,聪敏如她,自是知道他的性子,更早已窥破了那段感情的实质:迷恋蔽眼才给美化,但其实真懂得我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与《耿耿于怀》三部曲歌词中几乎所有的问句的答案都是一致的。
答案是否。
哈罗吉蒂,茉莉香水,少女漫画,都是在男主记忆中,或者,毋宁说是旧印象中女孩子喜爱之物,至于这个独一无二的她,她真正发自内心地喜欢什么,其实他根本就不清楚。那些在男主脑海中上演了无数次的再遇戏码,乃至男主自认为的“脸书等爱侣入睡却偷看”“打听对方天天过的一切平安”,都只是单方面的幻想而已。十年的确已过去,但这个男子的内心,却还是十年前甚至于更早那般幼稚,在那个早已不存在的世界自以为是地跳动着,好似还是一颗热血轻狂的少年心。
反看女主,一句一句的耐心劝慰,“那动人时光,不必常回看。能提取温暖以后渡严寒,就关起那间房。最动人时光,未必地老天荒,难忘的因你太念念才难忘,容易眼泪流十年,难在擦干。”这般口吻成熟到难以想象十年内女主经历过什么才得以大彻大悟,勘破情爱到如此地步,十年前她已比他成熟的多,十年后更是差之千里。
十年念念不忘的病,犹如鬼魂,正照应念念副歌桥段在罗生门中阴魂不散般的再次闪现。仍是那段壮烈之词,到女主口中却换了个样式,一针见血地戳破了百世流芳的气球,显出了内里残酷的现实,仍是“你未忘,我未忘”不假,只是“情信已泛黄”,泛黄的,却也不仅仅是情信。
十年前女主随口慰藉而立的一个“约定”,这个十年之期,却成了男主十年来的救命稻草,这个病人,这个旁人眼中的疯子,夜不能眠,天未亮便翻身惊觉,恨不得每秒都盯着手机,整整十年连号码亦不敢变更,一日一日只是无望地等待着屏幕亮起,现出那串熟悉的号码,只是因为女主离开时客气的一句“常联系”。是死心眼也好,是装傻也罢,这困扰了他十年,也许将会绵延一生的绝症,怕是积重难返,再无回天可能。那“下个一月”的约定,在他看来是如期团聚在冰岛的雷克雅未克,女主心里所想的,却是让往事随风散去,安葬在福岛的一片废墟之下,永不见天日。
十年黄粱虽长,也终有醒觉一日。
另,既然标题为罗生门,那么这个故事也说不定有另一种可能。
“很可惜,这一世未能长厮守。”
“你每晚更新的脸书却无谓看。”
“最缠绵那黑影,即使每夜游荡,其实一早已给安葬。”
再念念不忘之人,最多被旁人称为“痴情”,以“疯子”称呼,又是被不只一人的“传闻”“谈论”,是否有些过了呢?
除非,那道罗生门真的意指生死徘徊之门,阴阳永隔之门。
人人一百口一百种真相。
p.s
麦浚龙唱歌的确少用技巧,但这份“直”,与这三部曲中男主个性却不谋而合。
新专估计要到八月底才可问世,那时这三部曲的三部“外传”出现,也许会勾勒出一个完整的形象与脉络,此文单提正传三歌,可能会失之偏颇,也可能误打误撞,全凭造化了。
无论如何,感谢黄伟文,感谢伍乐城,感谢麦浚龙,感谢谢安琪。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