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笑不语（张承志）
微笑不语
从接到他寄来的《风诗》，巳经听了许多次。算一下大概有五年了。它仍然使用日本民间音乐的底色，着意戏言，浅露心事，词曲暗藏一股圆熟。我一时捉摸不出他的本意。他的嗓咅在沙哑中透出一丝衰老，我想，若再强求思想性和冲击力，怕他已力不从心。随意听着，我意识到，没准儿这张CD就是他此生最后的优秀结集。
聚会后，坐一个朋友的车回家。
他也是一个冈林热烈听者，于是见面前我给他录了这盘磁带。他迫不及待，想一听为快。我说，由于机器有故障，CD听多了又有磨损伤痕，所以录得怕不行。可是他坚持要马上听。竹子乐器的伴奏开始了，我担心地听着，一边说：“只能听听大意。要想听得好，你还是自己再买一盘CD。”而朋友却感叹说：“如今在东京的大唱片店，根本买不到他的CD!”我叨叨着：只怕听不清楚！……好像冈林信康不是日本红得发紫、由紫变黑的歌手，而是要我呵护的孩子。
就在这时，歌声已经响了起来。
确实效果很差。我懊恼着，在旁边忙不迭地解释几句。可是就这么听着，突然我感到，这一次听出了一直琢磨、但没总结出来的一些感觉。
如冬季来临，一张幕落下
如梦境过去，一代人迟暮
不觉之间，他的用词有了一种洗练。他再也不会直言胸臆，现在他无论讲述什么，都如平静的微笑。段落排列在一个平凡的叙述里，曲子是日本式的号子，竹乐敲击，发出单调劈裂的孤寂之声。
若下一回，又在此界降生
那时和你，该会怎样相逢
夫妇、母子、还是兄妹？
我会比今天，更加倍珍重
这表达，带给我异样的联想。包括男女的话题，他都抵达了神秘的思路。我忆起1984年，东京Egg Man音乐会的情景。那时灯光渐黄又红，打在那低着眼眉的美男子身上。那时一支吉他的弹唱震动着空气，整个大厅回荡着他的魅力。
不免心中有些苍凉。我费力地企图归纳，但思绪无从着落。谁能捕捉冈林新歌的本意呢，这位不肯退休的民谣之神，他在形式上跳跃起来总是十分诡秘。他没有唱我等待的内容。可是我究竟在等待着什么呢？
我解释般地喃喃道：他的作词能力，显然到了少见的洗练火候……
似乎他满心都是压抑不住的诙谐，似乎他得意于自己的满篇戏语。在北京的夏夜里，车走着，只听见伴奏的竹乐器的单调裂声。他的嗓音歌声里，毫无五十几岁的苦涩。开车的兄弟关心收入问题：“他的CD，如今不知卖得怎样？”正在这时，冈林信康说快板一般，又开始了一支新歌：
总经理买了凡·高的画，锁进了保险拒
最近半价出了手，一次也没看过
我们笑了，又专心听。这家伙的火候，可不只在作词的功夫。自从60年代以一首《山谷布鲁斯》轰动，他已经唱了三十多年，唱到了五十七岁。如今他兴致犹浓，熟练地挥洒，控制着表达。他一心一意地抖着包袱，说着笑话。这一切因素早就隐蔽在那美男子的过去，只是我们没有留意。如今他的脸型已经变了，甚至中年的线条也在抽去。而他并不理会渐上额头的苍老，好像他加油打造的自我形象，是一个快活的大哥。或者说，我们一直都在误解，而从来都没听出他的本意？
老大娘，上坡路，推着自行车。
举着手机打电话，多么不方便！
我们都微笑着。大哥在磁带里肆意涂抹，吼叫着他的新作。那竹筒打击乐和他的沙哑嗓子正好和谐。一股新意油然而起，我感到说不出的快感。就在这时，车轻快地驶过夜深的都市，快到家了。
2003年8月，北京立秋
选自张承志《聋子的耳朵》
从接到他寄来的《风诗》，巳经听了许多次。算一下大概有五年了。它仍然使用日本民间音乐的底色，着意戏言，浅露心事，词曲暗藏一股圆熟。我一时捉摸不出他的本意。他的嗓咅在沙哑中透出一丝衰老，我想，若再强求思想性和冲击力，怕他已力不从心。随意听着，我意识到，没准儿这张CD就是他此生最后的优秀结集。
聚会后，坐一个朋友的车回家。
他也是一个冈林热烈听者，于是见面前我给他录了这盘磁带。他迫不及待，想一听为快。我说，由于机器有故障，CD听多了又有磨损伤痕，所以录得怕不行。可是他坚持要马上听。竹子乐器的伴奏开始了，我担心地听着，一边说：“只能听听大意。要想听得好，你还是自己再买一盘CD。”而朋友却感叹说：“如今在东京的大唱片店，根本买不到他的CD!”我叨叨着：只怕听不清楚！……好像冈林信康不是日本红得发紫、由紫变黑的歌手，而是要我呵护的孩子。
就在这时，歌声已经响了起来。
确实效果很差。我懊恼着，在旁边忙不迭地解释几句。可是就这么听着，突然我感到，这一次听出了一直琢磨、但没总结出来的一些感觉。
如冬季来临，一张幕落下
如梦境过去，一代人迟暮
不觉之间，他的用词有了一种洗练。他再也不会直言胸臆，现在他无论讲述什么，都如平静的微笑。段落排列在一个平凡的叙述里，曲子是日本式的号子，竹乐敲击，发出单调劈裂的孤寂之声。
若下一回，又在此界降生
那时和你，该会怎样相逢
夫妇、母子、还是兄妹？
我会比今天，更加倍珍重
这表达，带给我异样的联想。包括男女的话题，他都抵达了神秘的思路。我忆起1984年，东京Egg Man音乐会的情景。那时灯光渐黄又红，打在那低着眼眉的美男子身上。那时一支吉他的弹唱震动着空气，整个大厅回荡着他的魅力。
不免心中有些苍凉。我费力地企图归纳，但思绪无从着落。谁能捕捉冈林新歌的本意呢，这位不肯退休的民谣之神，他在形式上跳跃起来总是十分诡秘。他没有唱我等待的内容。可是我究竟在等待着什么呢？
我解释般地喃喃道：他的作词能力，显然到了少见的洗练火候……
似乎他满心都是压抑不住的诙谐，似乎他得意于自己的满篇戏语。在北京的夏夜里，车走着，只听见伴奏的竹乐器的单调裂声。他的嗓音歌声里，毫无五十几岁的苦涩。开车的兄弟关心收入问题：“他的CD，如今不知卖得怎样？”正在这时，冈林信康说快板一般，又开始了一支新歌：
总经理买了凡·高的画，锁进了保险拒
最近半价出了手，一次也没看过
我们笑了，又专心听。这家伙的火候，可不只在作词的功夫。自从60年代以一首《山谷布鲁斯》轰动，他已经唱了三十多年，唱到了五十七岁。如今他兴致犹浓，熟练地挥洒，控制着表达。他一心一意地抖着包袱，说着笑话。这一切因素早就隐蔽在那美男子的过去，只是我们没有留意。如今他的脸型已经变了，甚至中年的线条也在抽去。而他并不理会渐上额头的苍老，好像他加油打造的自我形象，是一个快活的大哥。或者说，我们一直都在误解，而从来都没听出他的本意？
老大娘，上坡路，推着自行车。
举着手机打电话，多么不方便！
我们都微笑着。大哥在磁带里肆意涂抹，吼叫着他的新作。那竹筒打击乐和他的沙哑嗓子正好和谐。一股新意油然而起，我感到说不出的快感。就在这时，车轻快地驶过夜深的都市，快到家了。
2003年8月，北京立秋
选自张承志《聋子的耳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