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空如也，贪得无厌，走马观花

谨以此五年来写的唯一乐评，献给才华横溢的音乐人，和她独树一帜的专辑。

“如果死后所有人与所有人相见，那么死亡还有什么魅力可言。如果拒绝一条路和一条路重叠，那么相见才会值得认真说再见。”一把利落干脆的沙哑嗓子，一口近似念白的笃定唱腔。一首《不灭》，谈生死轮回，谈爱恨别离。字字珠玑，就此开场。

第二首标题曲《如也》，话题转向自我，唱腔揉进更多假声而显得随性。“残缺的虚伪的好的坏的”“真挚的荒唐的你的我的”乱象纷繁，“混成一团”，“扰乱因果”，搅动心魔。心烦意乱之时，偏偏“旁人不请自来，审视我。当事者闭上眼，宣判了。”只好幻想着美丽的温柔抚摸，“任由时间涂抹”。

据说《奇妙能力歌》是专辑发行前流传最广的一首。词曲和编配有些类似《旅行的意义》，用一把吉他勾勒出娓娓的独白，然而意象更美。“我看过沙漠下暴雨，看过大海亲吻鲨鱼，看过黄昏追逐黎明”“我听过荒芜变成热闹，听过尘埃掩埋城堡，听过天空拒绝飞鸟”，“奇妙能力”让我经历过所有疯狂和不可思议，却“没看过你”，也“没听过你”。后来我遇见了你，却没能抓住你。时间过去，即使“我忘了置身濒绝孤岛，忘了眼泪不过失效药，忘了百年无声口号”，却“没能忘记你”。

《历历万乡》境界继续开阔。以略带江湖气的口吻，讲述一段独自追寻自由闯荡天下的故事。“她想要的不多，只是和别人的不一样。”带着理想，搭上列车，悲欢辗转在“北风仓皇途经的芦苇荡”，梦想着“草原白茫茫”，“遍尝了每个异乡限时赠送的糖”。有时怀疑自己，“如果我站朝阳上，能否脱去昨日的惆怅？我所有的牵挂能否用言语传达？如果我不复勇往，能否坚持走完这一场？”但最终坚信“等踏遍万水千山，总有一地故乡”。

《光》的曲风如同歌名，清新、明亮。词亦简洁。听过前面风格浓烈而迥异的四首，心绪到这里可以稍稍放松，耳朵却依然被紧紧抓牢。专辑进行到三分之一，已然是一场精彩的魔术表演。深谙旋律之道的陈粒，就像一位天才的魔术师，把或抽象或简单或繁复或平实的歌词，不断变换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华采。

让我彻底为本专辑沦陷的，则是长达七分半的《贪得》。第一段钢琴搭配低声细语，歌曲的张力渐渐积聚。第二段开始听到更多的长腔和咽音。三分钟处一段钹音过场之后，进入精彩的高潮部分，音色炽烈飘忽，仿佛王菲《堕落》。“你就是珍贵到，我都不敢炫耀”一句点题，继而回归，完成一场华丽的起承转合。这首歌的编制和唱法，想必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王菲《浮躁》专辑的影响，带有明显的Dream Pop特质。资深的乐迷对20年前的那张专辑无法忘怀，它是那样超凡脱俗，令人迷醉，以至于多数人今天仍在乐此不疲地争论着，是否因窦唯而成就了王菲。我想窦唯和王菲都已不再当年，他们曾经的作品，多年来亦无人能复制，所以今天再次听到这样与众不同的创作，才是最值得庆幸的。

《七楼》让人想到莫文蔚的《十二楼》。后者的作词李宗盛，把都市女子渴望爱情时的难耐空虚凝聚成一碗冷汤，而前者的作词涂玲子，将暗恋、痴恋、失恋的种种愁绪寄情于一杯毒酒。又让人想起同是李宗盛所作的《夜太黑》，借酒消愁愁更愁的画面感，颓靡的让人怜惜。

《易燃易爆炸》采用了烘托气氛的弦乐与和声，是专辑中编制最丰富，曲风最摇滚的一首。更出色的是歌词。它陈述了一系列爱人希望在自己身上看到，却相互矛盾的品质。明明不可能实现，对方却一再强求。这极具戏剧冲突感的歌词，配合发泄式的唱法，听来畅快淋漓。

陈粒是表白的高手。《绝对占有 相对自由》便是绝佳的例子。她笔下的抒情，饱满、大胆，不乏浓烈露骨的情欲，却不重复前人庸俗的套路。“让我占有你，撕碎你，然后像风握在我手里，抱着我像空气。想把你收集，泡你在福尔马林盯着你意淫。”意境像是诗人夏宇那首《甜蜜的复仇》，“把你的影子加点盐，腌起来，风干，老的时候，下酒”。在陈粒之前，华语乐坛唯一一位能把歌词写的如此奇崛的女音乐人，是陈珊妮。

可以看的出，每一首歌词中的那个“你”对歌者而言的重要性，可谓超过了生命。于是表白成功之后，《脱缰》给出了一份教会我们将感情热度永恒维持的六字箴言。“永不恶言相向，永不暗自考量，永不放任乖张，永不停止成长。为你追风逐浪，为你再次疯狂，为你永存想像，为你逃过死亡。”

《走马》运用意识流写法，描绘了因想“你”而无法入眠的那段时光，和“我”辗转反侧时煎熬的内心独白。“窗外雨都停了，屋里灯还黑着。数着你的冷漠，把玩着寂寞。电话还没拨已经口渴。为你熬的夜都冷了，数的羊都跑了。”寥寥数笔，跃然纸上。尤其欣赏“为你熬的夜都冷了”这个说法。我们对熬夜一词早已见惯，可是谁曾想过其中“熬”字的另外一层意义？用在此处，妙不可言。

《祝星》是陈粒同性恋人的名字，也是整张专辑最美丽动人的一首歌。背景中不断循环的“La La La”，加上空灵的高音，像极了王菲窦唯合作的《誓言》。但陈粒的这首歌更加深沉，将爱意和情欲肆无忌惮的挥洒，甚至将肉体的结合无限升华。面对这样真实的热情和生命，每一个听者都无法不动容。

《正趣果上果》歌名取自南朝梁武帝萧衍的《游锺山大爱敬寺》诗：“正趣果上果，归依天中天。”萧衍修佛，故此句有追求佛家至高境界的意义。陈粒这首歌更多是借题发挥，用现代概念创造了一个修仙成佛过程中偶遇真心人的小故事，配上京剧唱腔，充满了古典的谐趣。

《20 times you》是专辑中唯一的英文歌，曲风或许可以归类为Massive Attack性质的Trip hop。英文歌词显然不再是陈粒的强项，然而旋律及编曲依然可圈可点。

收尾曲目《五言》用四段对仗的五言绝句，延续了之前的主题。到此为止的十五首曲目，全部由陈粒本人作曲和编曲，其中五首由他人作词。这些歌在Indie、Folk、Dream pop、Alternative rock和Trip hop等音乐类型中自由变幻，同时每一首词和曲都似为对方而生，无比契合。


缺憾并非没有。前文提到陈绮贞、王菲和莫文蔚，也有人说像张悬。如果我们横向比较《如也》和台湾独立音乐人早期的唱片，会发现陈粒的专辑体量虽大，但编曲相对平淡和单一，不及陈绮贞张悬成熟。在网络上为数不多的现场视频中，歌者也坦陈，制作不够认真，等有钱了再请乐队……但瑕不掩瑜，陈粒歌曲的旋律性和文学水准，远在当今绝大部分华语歌手之上。在独立民谣泛滥的今天，为了民谣而民谣，为了独立而独立，成为一种时尚。陈粒的意义则在于，她的作品提醒我们，优秀的词曲，才是一首歌真正的价值。

也许还可以批评她的歌词格局太小，一味沉溺在窃窃私语式的表白中，不具备情怀和普世价值。但这些作品已然将个性化的，观照自身的音乐类型，发挥到一种极高的水准。既然罗大佑和李宗盛拯救不了今天的乐坛，崔健拯救不了今天的乐坛，我们也不必过分地把社会使命感强加给一位流行歌手。只希望她的创作，使更多热爱韩星和外文歌的年轻一代，重新享受到华语音乐的独特魅力。


其实歌曲如同文学、绘画，是表达的艺术。好的歌者，能在有限的媒介之内讲述和传达，让听者尽情享受，同时不落俗套。这靠修炼，更靠天赋。25岁单枪匹马的陈粒，初出茅庐便带来如此难能可贵的杰作。不难想象，她未来的专辑和演出，一定会成为值得中国乐迷翘首以盼的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