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手玫瑰的生不逢时与恰逢其时

一

先从他们的第二张专辑《娱乐江湖》说起。
第二张专辑，也许是对所有音乐人，尤其是对自我创作的音乐人而言，最为重要的一张专辑，其中的道理不言而喻。在第一张专辑问世之前，也许音乐人已经蛰伏了五年十年，用人生所有的时间完成了能够支撑起一张专辑的歌曲。但是当到了第二张专辑的时候，所要创作的专辑，就绝不仅仅是自己艺术生涯的总结，不是简简单单从自己的创作中汇总筛选就行。第二张专辑的创作，已经不得不考虑到听众的意见了，必须要遵从来自第一张专辑的反馈，来自热门歌曲的回应。当然，对于一些音乐人来说，听众的意见根本不重要，不过，他们所要承受的，就是听众对于他们的不满与讥讽。

在第一张专辑问世的时候，听众对于音乐人的风格并没有一个先入为主的意识，唱片最终呈现出什么样子，都是无所谓的，只要质量过关就行。但是当第二张唱片问世的时候，大家对于音乐人已经有了成见预期，希望它提供的是之前作品的加强版与升级版，如果音乐人另起炉灶，而且质量有没有明显的提升，那么就和上面说的一样，观众对他们的唱片自然会冷嘲热讽讥笑怒斥。

二手玫瑰的第二张专辑《娱乐江湖》，在推出的时候就是这样的窘况。
二

2003年的时候，在北京摇滚圈混迹了多年的二手玫瑰发了乐队的第一张同名专辑《二手玫瑰》，这种将东北二人转与摇滚，两种元素掺合在一起的风格，一下子在平静的音乐圈激起了万千层浪。

“大哥你玩摇滚，你玩它有啥用啊？”
这句歌词，简直就是摇滚圈的里的天问。在2003年的时候，在华语唱片产业还能够自我生存的时候，在选秀节目还没有全面铺开的时候，他们发行这样一张没有办法在ktv里面传唱的唱片，究竟图的是什么呢？如果他们知道在十年后的今天，他们乐队的表演已经成为所有音乐界中最浪最骚在带味最递劲的演出的时候，是不是会对当年的决定有着前所未有的高瞻远瞩暗自庆幸吧。

如果没有做这种融合化的风格，也许“二手玫瑰”早就被摇滚圈所大浪淘沙，拍在沙滩上粉身碎骨，或者凭借着那几首热门歌曲，混迹在中国的各个二三线城市和四五线农村继续走穴捞钱。但是他们就是靠着前所未有的民族化的摇滚，仍然活跃在摇滚第一线，甚至成为中国特色的摇滚的典型乐队。

英伦乐队玩得再好，也玩不过英国人；车库音乐写的天优秀，也不如美国的垃圾；电子音乐再多，翻来覆去还是给广场舞大妈听走了；就算是什么乱七八糟标着“中国风”的种种音乐，但归根究底，无非更多是一种营销式的标签，去掉歌词之后，和世纪之初满大街的R&B也没有二致。当音乐人的身份跨越国度创作出没有地域色彩的全球化音乐的时候，当所有的音乐形式都被强势文化所裹挟，千篇一律的出现在耳机和音响里面的时候，不会觉得是一件十分无聊和失望的事情么？如果音乐都必须通过歌词才能欣赏，那是音乐世界最糟糕的体验吧。千万不要忘记了，在古典音乐时代，音乐对于文字的嫌弃就一直存在，无标题音乐就始终在标榜自己的主张。贝多芬将自己的《英雄交响曲》改变题献，也说明了音乐被文字挟持的无奈。

但是对于所有没有中文背景的人来说，他们只要听到二手玫瑰的音乐，他们就一定会知道，这首乐曲是来自异域，也许是来自东方也许是来自西方，也许来自大西洋上的小岛，也许是来自撒哈拉沙漠的土著。总之，是与全球化千篇一律的音乐有着根本不同的另外的一种让人兴奋激动的音乐。靠的仅仅是音乐的力量，不懂中文，也没有关系。
三

在第二张专辑发行的时候，大家发现，一直期待的民俗元素依然存在。但是借用梁龙的一句话“谁都不能否认现在是一个娱乐的时代，在现在只有让观众先记住你，才能引起共鸣。”也因为这样这张唱片像是文案里面说的“为了能紧贴娱乐潮流，吸引听众的关注，“二手玫瑰”加入了众多新鲜元素。”

毫无疑问，增多的元素如果安排的合理，可以让音乐本身更加的丰富，可听度也会提高很多。在这张唱片发现将近十年时候重新回顾，会发现这种安排比起单纯的一味以二人转为主轴要更加耐听。

不过当时间还在2006年的时候，就会发现大家对这张唱片的点评完全不一样。那一年是什么时候？是彩铃音乐大展宏图的年代，是网络歌手风起云涌的时候，是选秀歌手还被当成音乐人的时候。在2006年之后的两年，才有了摩登天空音乐节；再过两年，草莓音乐节才会闪亮登场。那个时候只是还有迷笛音乐节一家在苦苦支撑。不客气的说，那段时期视为中国流行音乐的低潮期一点不为过。

一方面传统的唱片行业已经崩溃，各种形式的盗版，对于大陆的音乐造成了无以复加的伤害。对于大陆听众的消费习惯，负面影响始终没有退朝。甚至不客气的说，大陆的版权观念之所以这么淡薄，和盗版的泛滥也是不可分割。当然，这个不能怪咎在唱片公司，毕竟他们也是受害者。

在另一方面，现场演出的市场也还是没有成熟。虽然在大的城市已经有了很多live的演出，但是全国范围内的巡演，更多的还是拼盘演唱会的形式，像是如今这种方兴未艾的音乐会形式，都还是处于酝酿之中。

就在这种唱片业普遍赚不到太多钱的时候，梁龙说出了要让更广大观众听到的言论，会引起什么样的反弹，可想而知。
四

也许可以这么说，《娱乐江湖》是一张不合时宜的作品。它很精彩，很好听，很深刻，也很通俗。但是，在当时的大环境里，在所有音乐人都处于迷惘与烦躁的情形下，它的这种试图折衷与缓和的姿态，成为了莫名其妙的稻草人，承受了它所不应该承受的冲击。

到了2013年，当二手玫瑰的新专辑《一枝独秀》问世的时候，所有的争议已经不是问题，一切都是恰逢其时。中国的乐迷已经做好了准备接受这样一张怪异狂放的唱片，中国的乐坛也大到能够承受各种风格化带来的冲击。
五

2013年的《一枝独秀》里面，有多首歌曲是来自两年前的EP《乐经》。

最早听到《乐经》里面的主打歌是《舞曲》这首歌。开头充斥着各种三四线野酒吧的气息，造成了一种伪live的感觉。八十年代的舞曲，有着口音的普通话，还有低俗网络歌曲的各种采样。但是当梁龙一张口，曾经熟悉的那个二手玫瑰又回来了。

就像是歌名所说的一样，整首歌的节奏完全是可以用作广场舞大妈的伴奏，但是后面又有一段吉他的solo，穿插上了诡秘高雅的女升，让整首歌变得复杂而又充满了活力。

与第二张的时候的各种元素的繁多不一样，在这首歌里看得出来，二手玫瑰更加有自信。在前一张《娱乐江湖》里面，会感到他们对于这些元素的认真与敬畏，但是到了这一张，认真依然还有，但是自信心爆棚，各种元素信手拈来，拼凑在一起，非但不感觉混沌与杂乱，反而是相得益彰。

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在《娱乐江湖》里面，当其他元素要出现的时候，二人转就必须减弱，生怕喧宾夺主；但是在2011年的歌曲里面，二人转始终是主线，其他元素则是指锦上添花的配角。听听第一首歌《坏东西》里面，反复出现的《We Will Rock You》的主旋律，就不能感受到他们对于摇滚乐的那一套已经化入了骨子里。

两个版本的《仙儿》，也是这么一套。前一个用了摇滚的编曲方式，三大件轮番上阵，各种民族乐器，唢呐古筝也是纷纷上场，甚至唱腔都是飙开嗓子，使着二人转的方式来发音。而到了后面的《渣儿（仙落南城版）》则完全是民谣风格。一把吉他构成了大部分的配乐，唱腔也是压抑着，娓娓道来那个莫名其妙的爱情故事。这样两个版本的意义何在，梁龙不说，谁也不知道。不过可以想象的是，所有人都要承认的是，如果二手玫瑰要是捞过界搞民谣，中国的民谣界肯定要死掉一大片。

所以，这张唱片一经推出，就唤起了人们对二手玫瑰再次的顶礼膜拜。
六

虽然在开篇已经说到了歌词的种种的无关紧要的特征，但是对于二手玫瑰而言，如果不说他们的歌词，是无法对他们有一个更加精妙与到位的理解的。

像是我们所理解的传统二人转一样，里面的歌词充斥着大量的来自人类与生俱来的最为基本的欲望与阴暗。简单地说，就是有着各种的或明或暗的与性有关的语言。

这种例子俯仰皆是，在《串门》里面就有“人在城里城在村中而梦遗在了哪里”；《黄诗》里面“妻子是别人的好啊，孩子是自己的亲，孩子可以过继给别人，妻子却万万不能啊”；《正人君子》“一二三四五，爱人好幸福，我靠你靠我，从日落到日出。”这些都是从《一枝独秀》里面摘抄出来的，更不用说还有《粘人》这种直接移用传统二人转曲目的作品，其中想说的也是昭然若揭。

不过，如果仅仅将二手玫瑰的歌词理解为通过性暗示才能唤起共鸣，那也太小瞧他们的水平了。回到开头的那一句，“大哥你玩摇滚，你玩他有啥用”，单单这一句歌词就足以让这个乐队永远不会被忘记。

《火车快开》里面不断地质问“我们的生活就要开，往哪儿开，往哪儿开”；《允许部分艺术家先富起来》里面絮絮叨叨“允许我国的农民先富起来，允许我国的美人儿先富起来，允许我家的佣人先富起来，允许我国的艺术家先富起来”；《起飞》里面
则感叹“把我的名字刻在传呼上，把我的灵魂存在手机上，把我的血液用在科学上，谁先被丢在了路上。”不难看出，他们一个明显的特点就是爱用大段的排比反复，来表达自己的观点。而这种形式，也正是传统戏曲所惯用的方式。

除此之外，叙事性也是他们歌词里的一个特点。在首张专辑里面的《采花》一曲，就是最明显不过得了。说的故事很简单，就是一对男女结婚，婚后生活不愉快的故事。最后则像是传统的讽喻故事一样，有几句对这个事情表达了看法“我说呀姑娘你别害怕，
有谁会总象一朵花呀，我愿为你唱首歌，上哪找天生的一对呀。”想想我们对身边失恋朋友的安慰，这四句话不就是道尽了所有的婆婆妈妈么。同张专辑的《征婚启事》同样如此。
七

如果说他们是最能代表中国的乐队，这个评价一点不为过。一方面是因为他们的音乐里面有正正经经的民俗元素，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们音乐的质量太高。

他们下一张专辑会怎么样，我不知道。毕竟他们是神，而我只是人。但我希望，他们下一张专辑里面会有更多的电气化尝试更迷幻，更躁动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