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书、岩石以及穿越沙漠的方式
就在对比毛焰与杨剑敏《出使》这篇小说的时候,我想起前者谈到了修辞以及水流穿过沙漠的方式:“水如果要穿过沙漠,直接以河流的形式是不可能的;它一定要变成云,飘过去,再作为雨落下来。”相比杨剑敏面对“沙漠”时的无措与焦虑,较为成熟的艺术观告诉了毛焰抵达这块不适之地另一端的方法,那是相比“在沙漠中间穿行”更为可靠、更为奇妙的方式;也就在这种转换里,水流的转变,带动了整个体系的改变,云朵的“轻”与河流的“重”间的转化,而这一切,都面对着一个看似艰险却实则奇妙的“反应室”:沙漠。 于是,你现在重新去看,刘詜写下了所有甜腻、黑暗的歌词,几乎大多数都在试图触碰一个坚硬的核——那是现实里最硬、最难碰的部分,近似于炙热的沙漠。而这种时候,如果你试图以“直接对抗”的方式去碰触,那么,在紧促、高密度的编曲之下,或许将能展现紧张、绷紧的状态,也能更好地传达愤怒与力度,但,这对于一件艺术品来说,是远远不够的,甚至可以说,这样的处理,将让艺术本身大大受损。因为这种方式的速度与力度,恰恰是焦虑、仓促的,这种忙乱与亢奋是不稳固,也是不可靠的方式,它很容易陷入虚张声势的愤怒与喊叫——这种形式,几乎类似于笼罩整个大陆几十余年,空洞的“革命口号”。于是,就在很多音乐创作者们,还在呆头呆脑地到处喊着“口号”,宣扬着自己“独特”的对抗态度的时候,腰乐队至少很敏锐地明白了一个道理——转化、轻巧与甜腻的力量,那正是能让云朵举起石块的力量,也是让河水穿越沙漠的方式。 请牢牢记住,转化、甜腻、轻巧的力量,就像牢牢记住“沙漠仍存在”这个前提一样。于是,在博尔赫斯所挚爱的《一千零一夜》里我们可以看到,让萨桑王国最残暴、昏庸的国王山努亚俯首帖耳的不是具体、生硬的矛头与钢铁,而是宰相的大女儿山鲁佐德的“一千零一个故事”。这就如关于“鸡蛋与高墙”的比喻,像面对着一场看似毫无胜算的对抗,如果生硬地撞向高墙,那么结尾是可以预料的悲惨,这里面或许有着足够令自我感动的“悲壮”,却又恰恰忽略了真正诗意、强大的生命力。于是,岩石再坚硬也是死的,鸡蛋却可以孵出生命,让生命体飞过高墙,那便是击破墙壁的方式。于是,在刘詜让歌词越来越不那么直接的同时,腰乐队也让他们的旋律越来越好听了起来,这种甜腻与轻巧,其实正是对待“沙漠”最好的方式,是真正克服它的方式,也是唯一能稳固穿越的方式;就像在《相见恨晚》这张专辑的八首音乐里,自【情书】始,到【晚春】终,我们几乎都能听到一种反复磕碰后的“柔软”,这种柔软所代表的不同于“无力”,恰恰相反,它总是悄无声息地、不动声色地,让那些最硬、最难攻破的“沙漠”出现了短暂的雨季。 这八支曲里动人的或许有很多,但最后一首【晚春】则实在是切实地以最柔软的方式,击中了现实最苦疼的核心。与其说【晚春】是一篇献给现实的深情款款的情书,倒不如说是一首,真正动听又令人隐疼的“安魂曲”,你无法想象,在最轻柔、亲切、温暖的语调下面,暗藏着,最直接也最无情的死亡,就如你无法想象“社会战场上的勇将,在轰烈的炮火中间”这样激烈的词句后面,会跟上“别忘却身心的和睦,别忘却身心的和睦”这样舒缓的叮嘱。据专辑文案里描述的,这些词句都来源于两位青年于战场前的寄语,在一个被口号与虚假幻梦挖空的年代里,所有带着稚气、美好的希冀,都被谎言抛掷到了残酷的荒原上。“被口号与幻梦挖空”,似乎是属于中国社会的诅咒,几十余年是这个样子,即使到了现在,仍然是这个样子。于是“完成你伟大的人生”,这句温情的祝福语,在真诚与温暖的希冀背后,有了让人疼痛的意味。这种意味,配合着腰乐队柔软、舒缓、动听的旋律,变得更明显,那隐匿于后的疼痛也更剧烈。就如伟大空泛的水塘里,死水恶波,整个世界的终结并非来源于一声巨响,而是切齿痛肌的,一声呜咽。 说实话,如果腰乐队【忘摇】的完成是宣告着,创作【意淫】那个漫长阶段(那个笼罩在吴吞等人阴影下的阶段)的结束,那么这张【相见恨晚】与其说是告别,不如讲是一个黑暗、甜腻起始的来袭(这场相见恨晚的剧目,其实腰乐队蓄谋已久,早在上张专辑里就已开始,腰就已拥有了这种意识)。正如前边所说的,你不能说这种优美是种玩笑,恰恰相反,“优美”起来的是非常、非常严肃且有力的东西;即使到现在,我仍能想起《不只是南方》里最后的歌词——当前期所有最展现力度的东西都结束以后,当沉滞有力的鼓点、刘詜令人揪心的人声都结束后,背景转为了淅淅沥沥的雨声,配着键盘,我听见,刘詜以柔软得近乎悲戚的语调念出的歌词——“你家地板,没凉够,浪里夕阳;我看不透”我知道,这支曲子已经完成到了它所能尽到的最好程度,往后,只需要一个合适、恰当的收尾,那么它就将成为整张专辑里鲜艳耀眼的宝石,而事实上,刘詜用了一句很有味道的诗句,近乎惊艳地,完成了收尾前最后一个转弯。正如你知道的,在所有刻板、沉滞又无望的空气里,无论前面究竟唱了些什么,到最后能扎实收紧的,只有沉默。于是,热风从无语你的嘴角,淡忘了全部说明的必要,绿苔墙根红字落,只剩我们无声——并排坐。 在卡尔维诺的《新千年文学备忘录》中谈到了“准确”与“繁复”这两个话题,关于“繁复”他认为,恰当的“绕远路”的修辞恰好能更为具体地接近事物本身,这种恰当绕过的修辞,很多时候出现于“象征派”的诗,但很多时候你却能从腰的歌词与旋律中捕获这些。这种恰当繁复与好听的部分,是水流变形的一种具体方式(类似于“蒸发”的过程),是最迷人的,也恰好是最有力的。就像我永远忘不了【我们究竟应该面对谁去歌唱】里头的那首【再见】,即使到今天,我仍然固执地认为,那首该是腰乐队最经典的曲目之一。相比那张专辑里的其他曲目,它呈现了别样的特质,别样的动人,以及开始显现了腰乐队独特的风格。在那些仍然还很坚硬的歌词里,我永远记得背景里悠长的颤音以及刘詜的口哨,带着硫磺味的旋律(曾经被人们称为魔鬼的气息)。即使到了今天,我仍能想起初次听到那首歌时的冬天,大雪纷飞的北方,我裹住棉袄,想起那个令我父亲性格大变的80年代末。即使如今再谈起,每个问题都显得太过复杂而艰深,但是我知道,只有很少数的时候,那些朋友们,我父亲的那些朋友,才会被当做一个个具体的生命(而非一个个数字)被提起。于是,在广袤的沉默里,那些伤感歌曲,如何才得以混入?我不知道。但毫无疑问,所有直接的方式,都无一例外地将被扼杀。常常在这种时候,不断地冷静地绕远路,(在当下)你恰恰能成就最动人的缅怀。 如若说艺术传递的过程,都存在着一个经验传递的过程,那么在其中,类比于由水从“河流”到“云朵”再到“雨”的这种过程里,“灵晕”的衍生才是艺术传递最动人的东西。这不是实体的递交,就像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期的抒情诗人》里谈到的“那样,波德莱尔以“象征”的手法将眼前的事物,处理成小型光源,能照亮比事物本身更宽阔的范围。如果将这种说法,落实到【相见恨晚】整张专辑里,刘詜经验转换的过程里,他仍然保留了以往的“难嚼”与“少部份戏虐”,诸如“他依靠在令人害羞的礼品堆里,冉冉睡去”这种苦涩有时又恰当表示戏谑的歌词,就如【忘摇】里《今夜还吹着风》中我很喜欢的那句“今夜来,来打入,这乍富的时代曲,我们是这太平里最风骚的,小酒窝”一样,刘詜仍然选择了这种“不近人情”却又“有趣、调皮”的表达;当然咯,这和网络上那些段子截然不同,全然油滑的段子是近乎无耻的,因为它在表达乐趣的同时,消解了除了乐趣以外所有的东西,这让乐趣本身变得廉价而空洞;但是,适当的戏虐,却能让原本停滞、紧绷的氛围浮动起波澜,这种感觉就像是微风吹拂过湖面,你能见到涟漪且欣喜,这算是你的运气。 当然,有人谈到了整张专辑编曲“太过饱满和紧凑,这与柔软而高度诗化的歌词造成了分裂,感觉像是编曲不停地带着歌词走,缺乏停顿和留白,以致某些段落刘涛唱得有些吃力”。这个问题所涉及的是节奏,但如果真的将其落实到每个曲子,会发现真的有这个问题的只有一首,那就是【不是情书】,而这一首,也是整张碟里与其他几首所明显不同的。里头的节奏、语调甚至旋律都令人想起腰乐队前个阶段,但是,编曲里又有着以前没有的跳跃着的好听的小优美,而整张专辑里,我能感受到的是刘詜对于眼下世界的“时代偏执”,具体来说也即是,他长久地试图传达自己对“大时代”的认知与决断。但要知道,在眼下的这个状况里,任何一个关于时代的断言都带着偏颇与不准确。这毫无办法,因为,任何一个问题所涉及到的社会领域都是广泛的,导致了问题背后影藏的结症复杂而艰深,真的要说清楚,那么就要求角度的全面与分析层次的深入,但这对于任何一个写诗的人来说,都是要求太高了。任何诗歌,能到达的最高层次,仅仅也只是用“先验”的直觉去捕获、窥探到时代的裙角,如果谁能说他写下了,能全面、准确、清晰地阐述清当下社会面目的诗句,那么,除了空白,我无法想象到它另一种存在的方式。真正诗人的洞察力能给的或许不是全面,它将告诉诗人一个恰当的小角度切口,或许将比全盘大的概论更有力;这也是面对广袤的方式,有时候,你没有必要去分析片区域的每块砾石,只要一个深入的“小切口”,你就能知道地层的年龄。 每到这时我总会想起戈尔•维达尔论美国南方作家卡波蒂的话“他是一个来自堪萨斯的羽毛丰满的主妇,带着所有的偏见”,每次想起这句话我就已知道,前面所有关于“偏执”的问题,其实都不算是问题。因为任何艺术归根结底没有真正的问题,只有表达上的深入与恰当。就如你无法让麦卡勒斯不去写深入、持久得让人打颤的孤独一样(即使她的表达无法让人全部满意),没有人能说刘詜这样的表达是“不对”的,因为只要持久有力地进行下去,这种看似偏颇的用词或许将成就成熟的公正(这种Justice或许是对艺术本身,而不是对道德上的价值负责),但这也是如履薄冰,带有先天的危险与难度,因为能将一颗本身并不坚硬的羽毛,深深插入冰层的耐性,或许永远都是持久而稀缺的。那么这里就该谈到“岩石”,让羽毛带上“岩石”的特质,也就是让偏执成为有形体的同时,让它成为鞘,在不断自我确认中巩固,也在不断小阶段完成的同时,成为小型光源,告诉下阶段将解决的部分。然而,无论怎么样,也无论说些什么,这无疑都是以太过严格的标准去苛责了。而且,就以【相见恨晚】这张专辑为例,腰的编曲、歌词以及刘詜对人声的气息、情绪等的控制,在国内都绝对是超一流的。当然,这种优秀,不是那些只懂四大和弦以及只会骂娘的受众能懂的。就像精读了成百上千篇短篇小说之后,我突然发现,原来小说远比想象中复杂,谈论起来带有先天的技术门槛,而这世界上没有问题的文本其实并不存在,这也意味着,断臂维纳斯或许才是真正接近美学圆满的实例,它因不完整而比所有完整,更亲近于艺术;于是,就像我长久思考过的一些问题一样,我将这些过程由追求完整,转变为对艺术品味的确认,以及,在整个过程中对自己收获的愉悦的认可。 如今,我越来越相信,一个创作过程,如果不能首些解决作者个人的内部问题(诸如情绪、想法、自我认知与对外部认知),那么它将是“不真正值得”执行的事情,它必须先是作者个人想要的(这和受众的水平与层次没有任何关系),是带着作者独特个人气息(甚至是偏见)的,它在完成的同时也能让自我完成。于是,当所有时代悲曲都过去之后,在所有飞沙走石都尘埃落定后,我仍然固执地相信那些微小而孱弱的东西,那是真正动人的事物,且无一例外地都来源于内心,无论悲喜,圆满或是残缺。这样的歌曲在【相见恨晚】里实在太多,那些细腻、无望、略微偏执,恰巧又太动人的情绪,诸如【情书】、【不只是南方】、【晚春】、【一个短篇】、【暑夜】(特别是其中变调后的两段)、【硬汉】、【我爱你】等,几乎每首都是。如果,你真的能作为一个懂得欣赏的听众,去认真、仔细地体会歌曲,你会发现,刘詜将这张专辑称为“奢侈品”是有道理的,但其中最奢侈的,或许仍不是歌曲本身。你要知道,当听众能够独立地去欣赏某些作品的时候,作者与受众就已脱离了单纯的“神像崇拜”,而成为了亲密的友人。就如腰乐队这次封面的设计,你将发现所有收到专辑的朋友,其实都参加了一场小型舞会(我有幸还找到了与我相同的封面);于是,所有的作品都是一座桥梁,勾连彼此,或许整个时代大浪潮下,对抗波浪起伏的意图,只是与虎谋皮的悲伤舞,但此时最重要的已不是结尾,而只是尽兴;那么你将明白,最奢侈其实不是别的,正是心领神会的互相一笑。此刻只需尽兴,而你能帮我尽情,你便是我的舞厅。于是此刻,对腰的这张专辑以及附赠的《铁路之光》我只想说,五星赠上,听过,喜欢,赞美,不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