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定无用的歌谣
文:黄一维 他所欲无多、一心向道,于是盘起发髻,穿起粗布麻衣,在这喧闹世间兀自当起了道人。凌晨两三点,他清瘦的身影通常会在广州江南西一带出没。那是广州城安静的时刻,车辆稀少,行人寥落,路灯从行道树枝桠间缓缓漏下昏黄光斑。他穿行狭窄街巷,听见墙头苔藓悄悄滋长,流浪猫在召集又一场集体斗殴。 人世日复一日地沸腾又止息,而天与地永恒寂静。在人眼所不能尽见之处,万物悄然存在,依序领受四季枯荣。他每夜所经过的,正是他歌中所唱的。 他是小匡,匡笑余,秘密后院主唱,自号空空道人。 广州乐队中,秘密后院向来是旁逸斜出的一支。他们志在修旧,音乐气质清简而内敛。2012年夏末发行的新专辑《一念》,依旧承此气韵。作为摄影与音乐的结合,《一念》首先做到了音与画的血脉相通。一座荒草丛生的破庙,一截无人的古渡桥头,莲花、巨石、小屋,入画者无非凡物,然而简洁构图、黑白色调及在镜头背后凝视的目光,却赋予它们沉定与端严,仿佛沾染了仙气。这些命定相遇的物事,也成了命定唱出的歌谣。画面的留白或饱满溶解在后院诸子的呼吸吐纳里,成为娓娓流动的音乐线条。 《在》、《遁》、《化》、《相》……单看歌名,就不难感受其中的玄学意味。大抵都是些无用的歌,歌者既不对娱乐性负责,也不提供获取俗世功名的方法论,更没有附议现实种种,假批判之名输出戾气与愤怒。事实上,他们乐得无用。小匡的思想体系上承老庄,不争、无为,正是后院诸子用以安顿一己身心的生命哲学。《遁》中所唱的“无何有之乡”及“广漠之野”,即典出《庄子•逍遥游》。而小匡之所以自号空空道人,也是因为笃信道家的缘故。 大抵也都是些有用的歌,非对现世红尘有用,乃是对内心与精神的建设有用。他们唱《在》:“天地之间兮尘嚣之外,遗世独善兮悠然自在。”人间本是修行道场,能够感应道人召唤的人是积了福祉的。跟随他们悠然行走在古老中国的日月山川里,礼敬天地诸神并与之坐而论道,自会换得心地澄明,神清气爽。可惜了这是个道统失落的年代,人人急流勇进,哪里顾得上回望来处、观照本心。 对人世名利不事追逐,对烟火情意却仍有眷恋,比如《念》。此歌由女声贩贩清唱开场,“当时风物好,明湖轻舟摇,光阴匆匆过,谁把谁忘了……” 似乎闲闲唱起,略带童稚的声音不惹尘埃,便是有忧伤心事,也被这般天真无邪化成了一汪碧水。接着的男女声重唱伴以潺潺的木吉他,亦是轻盈可喜。类似于此的聆听趣味,在整张《一念》里还有多处,《遁》是其中翘楚——此歌所搭配的摄影作品为一块巨石,其硕大无朋,如同天外飞来,周身有云雾缭绕。前奏以一记清亮敲击牵引,仿佛回到鸿蒙初辟的天地之始。木吉他音色变换丰富且控制精准,古琴低沉厚重,两种乐器时而汇聚时而分离,细腻的处理方法使得音乐织体针脚细密而且绵长雅致。它们间或发出迅疾轰响,那是巨石轰然沉落人间。间奏部分手鼓加入,木吉他在节奏上与鼓点的追逐应和同样兴味盎然。 除了乐队主唱、空空道人,小匡还有另一个身份。他经营着一间酒馆,专售江南老酒。之所以凌晨两三点他还在街上游荡,因为酒馆通常在那时打烊。想象他带着醉意,一边摇摇晃晃地走,一边轻声哼着“行至在人间道上,看人世几度秋凉,我本是卧龙岗上,闲散的人”,你是否也想起了《红楼梦》里那个唱着《好了歌》的跛足道人? 注释: 1、《一念》以双CD加设计师张无戒摄影集的形式呈现,售价180元人民币。 2、《逍遥游》是《庄子》首篇,也是全书经典和核心所在。 3、《红楼梦》中的神异人物,往往在关键时刻出现指点迷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