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典摇滚的前世今生

邪典摇滚（cult rock）是生造词，借鉴自邪典电影（cult film）。精确定义cult rock 像精确定义任何风格一样，最终都会陷入词汇徒劳的纠缠里，但我希望能大致划定它和其他音乐的距离——它周围有朋克、后朋克、民谣、传统摇滚和一些现实的、情绪化的金属乐，甚至有评书戏曲这些底层而根源的内容艺术；而距离纯粹的艺术表达——纯音乐、后摇滚、轻音乐、实验音乐最为遥远。或许有出色的cult rock 艺术家在艺术形式上也做到了非常高的境界，但那并非其音乐作品的原初目的。

作为音乐形式，邪典摇滚或许寄生在金属、另类、民谣甚至通俗上。但邪典摇滚却不仅仅是摇滚乐那么简单。这是来自于次生文化和边缘文化的摇滚乐。它们有类似后朋克的"I am fucked" 式敏感和阴郁的外在，却也不拒绝朋克"fuck you" 的攻击性。最重要的，邪典摇滚重视音乐表达的内涵和外延，其音乐永远将内容置于形式之上。即“要说什么”、“要表现什么”、“要揭露什么”要重要过“怎么唱”、“用什么器乐”、“找一个动机”等。总之，cult rock 不在乎悦耳性，唱得难听或许是达到刺激观众的更好方式。其他的音乐或许是一场淋在你身上的瓢泼大雨，而cult rock 则是直射向你眉心的一颗子弹——除了让你感受到其鲜明的毁灭性目的之外，一切的击发和飞行过程，只是手段而已。

国内的邪典摇滚，我乐意归纳进来的大家大概有，左小祖咒，顶楼的马戏团、与人乐队。最近颇为火爆的农金战士们大抵也可以算在其中。另外，同样关注社会的腰乐队、万能青年旅店乐队，以更为优美的旋律和诗化的歌词，走着一条不太相同的道路。但其音乐内容往往也与邪典摇滚有所交叉。

左小祖咒以一曲《苦鬼》达到了邪典摇滚的一个高峰，诗化的语言也没能掩盖音乐内容的骇人。他以世界上最难听的男高音演唱着令人疑惑又愤怒的现实，录制了《左小祖咒在地安门》、《走失的主人》和《庙会之旅》三张颇为先锋的专辑。《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和《美国》中他开始了对于旋律性的追求，但其cult rock 根本的内容表现一直没有丢弃。顶楼的马戏团坚持着在小市民的蝇营狗苟和海派口音猥琐的弯弯绕中，寻找摇滚乐和整个世界里值得调笑的元素。实验摇滚时期他们有让人惊讶的难听和没节操（比如陆晨无比直接地糟蹋约翰列侬的《Imagine》），然后又很突兀地扭向了爆裂的向gg allin 的thrash metal 和no wave punk 致敬的《Timmy 重访零陵路93号》。现在的顶马，安逸地唱着所谓的“金曲”，用温情的上海往事融化你的同时，却不时邪恶地笑着，唱出一首低俗又悦耳的淫曲，仿佛一个慈祥的大叔平滑过渡为露阴癖。

与人乐队，他们倒是一直坚持着邪典摇滚的原生路子。这支杭州乐队早先在《我爱摇滚乐》的附赠CD中出现，随后我意外地买了他们第一张专辑（现在看来真是个无比正确的决定）。当时吸引我的，无非是封面露着下体的漫画江嗯嗯，以及奥运会落选吉祥物鸭鸭。我仍然清晰地记得那个阳光明媚的2008年夏天午后，我听着他们的CD往学校骑，路上笑得几次差点从车上摔下来。

与人似乎从来不拒绝有趣，他们的歌词和旋律几乎无一字无来处。用各种零落的色彩拼成一件百衲衣，穿在现实的身上却惊人地合体。从“听张国荣讲鬼故事”到“万峰你轻轻地吹，万峰你轻轻地咬”，“我们要做你大爷的工作”到“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他才能夹着尾巴下台”，都是一刀刀插在现实的痒处，让人忍不住笑，也不会忘了想着疼。《2003》和《口吐莲花》则是典型的、肆无忌惮的邪典摇滚，几乎可作为一个邪典艺术化的社会年鉴。“他就是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不让他们知道又有什么关系”这种直言，高于泛滥的牢骚和无脑的谩骂，大胆又咄咄逼人。

很难相信百衲衣还能拼出第二件来，但与人还真又做了一件，这就是今年的《浴室拘禁》。为了用谐音拼凑出效果，生造了个“抽风快递公司送快递的李仲国”，翻出“老司机带带我，我要去北京”来凑出“听ZN海哭的声音”，让人喷饭并诱发着群体的政治逆反。“阿妈你别迷惑”则在社会化性观念日趋保守的时候无穷无尽地演绎着阴暗角落里的性堕落。《已得夫人》用口号的谐音和老三篇的戏仿，调笑着主流价值观的空洞乏力。《一个北京人在上海》用极为不和谐的分裂结构，进行Yang Jia 案的整体回顾。这首歌也是我新专辑的最爱之一，它的现场演绎让我瞠目，并惊讶这支完全和严肃叙事无关的乐队能有如此的催泪效果。

今年我才看到与人的现场，并在《浴室拘禁》发盘前后的时间各看了一次。难以置信，这么一个戏谑顽劣的乐队，现场却并不是上蹿下跳的折腾，而是有一种阴森的仪式感。鲁大东穿着传统相声的长袍和艳丽的沙滩裤，如同布道一般神叨叨地念白，带着强大的气场和诡谲的不谐感。舞台剧般穿插的表演和串场说辞，也仿佛暗示着他们那“概念专辑”的叙事性。全场齐唱“我们是没有主意的结巴人”，大笑着陶醉在口淫带来的一点快感里，这个乐队让全场变成猥琐的低等动物，然后突然板起胖脸，让你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

《一个北京人在上海》颇为例外。前面诡异的铺陈，唱着“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为爆炸埋下引线，之后，“他旧地重游，沿着楼梯向上走，他遇到一个人，一个上海人”一直到“他遇到六个人，还有多少上海人？”简单的重复里，血光闪耀，锋芒毕现。而鲁大东跪地嚎叫“妈妈你快回到我身旁”之时，作为知道这个事件原委的人之一，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动容。这支别扭，下流，甚至邪恶的乐队，用简单的拼接手法，唱出了十年社会悲剧中最惨烈的一出。

总之，我很愿意毫不吝啬地表达对与人的喜爱，前几年里也在朋友圈中把第一张专辑广为传播。但我比较迷茫的是，他们的新专辑会是什么样子。这迷茫我听完第一张时就有，心想他们总不会再拼出一个这东西来吧？没想到他们就拼出来了，而且拼的与时俱进。邪典摇滚的前辈们最终都找到了音乐本身植根的土壤，然后让恶之花生根发芽。与人则仿佛完全不是根系植物，而是一条满地蹿的杀人藤。邪典摇滚完全不在乎音乐本身，是否能拼凑着微博热点，一直靠一件件百衲衣活下去？我不好讲，但这种内容型的乐子远没有音乐长寿。《再建一座雷峰塔》里，全场都会期待Nirvana 的solo，但“色情暴力，金钱超女”的梗就远没有06年唱起来有力量。在“舌尖上的中国好呻吟”也被人遗忘的时候，邪典摇滚的内容又要靠什么让人记住呢？

有时候，文化环境里的宽容度还是蛮令人欣慰的。虽然正式发行是奢望，但能在网络上广为传播，也是邪典摇滚自身力量的证明。但愿与人能如同左小祖咒和顶马等前辈，一直活着，一直发片，一直写歌，一直巡演。没了邪典摇滚这道景观，我们的祖国花园后门就突兀了。

在文章开头，我试图编织伪劣的学术腔，最后我则打算为了邪典摇滚的前世今生，以及未来期望越来越无穷的可能性伪文艺一下，请准备好呕吐袋。

他们歌咏黑暗，因为那光明并非真实。